三日后,在头痛之症终于离他而去后,陆笃之从寒室里找出了那把他以前日日佩戴擦拭,现今却隔了整整十二年没有触碰过的长剑。

  长剑名为‘流光’,不是什么举世名剑,却是由他师父在铸剑城亲手铸成,馈赠于他。

  这流光剑剑身如秋霜,剑锋带明光,因着舞动时恍若流光浮动,因此师父便将之取名为‘流光’。

  然而这流光剑已经十二年不曾出鞘,此时经由陆笃之之手甫然拔出,重见天日的它已然是锈迹斑斑、不见寒芒,和以前剑如秋霜、锋带明光的模样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判若两剑了。

  陆笃之对着这和师父唯一有所关联的流光剑叹了口气,而后便找了块布满灰尘的磨刀石清洗干净,一点一点地试着将锈剑重新打磨恢复成原本模样。

  陆笃之在问剑山里一直都是独特的存在。他离群索居,住得离山顶接近,房舍位置僻远高寒,除了陆存真之外,少有人来。因此无论是他试着把他的流光剑打磨成原样也好,还是试着把他的流光剑打磨成细针也罢,都没有人会对他的言行举止有所置喙。

  他一个人独自生活,虽自由自在,但也单调无趣。

  说来也怪,他本过惯了这种单调无趣的日子,但这次醒来之后,仅仅才过了三日,他竟然就已经觉得自己过够了这种日子了。

  更怪的是,他总是莫名觉得,他的身边应该时刻要有一个人陪着他,他……他觉得他一个人很孤独。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已经摆在了陆笃之的眼前。他以前竭尽全力压制封锁的那些属于常人的七情六欲,说不定……

  骤然打断陆笃之思绪的,是远远传来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陆笃之凝神听了一息的功夫,跟着便听出来,来人共有四人。为首者是他师弟陆存真,其他三人,则应该是陆存真这个山主特意带上来见他的。

  跟在陆存真身后的那三人,会是故人么?

  不多时,陆笃之未掩的院门就被人给轻轻推开了。

  紧跟着,属于陆存真的温润嗓音就隔着门扉响了起来,“师兄,我带了师侄萧求索,和千机楼楼主燕仁心过来。还有一个人你从前没见过,叫殷绪锋,是平日里负责保护燕楼主的侍从。”

  陆笃之心道竟真是故人来了,跟着就道,“侍从留在门外,其他人进来吧。”

  待陆笃之话音落下,堂屋木门“吱呀”一声声响,紧接着,三人就抬脚进了屋。

  陆笃之并未起身。

  他轻声说了句“坐”,接着便抬眼打量起了面前的两个故人。

  面无表情、气质冰寒的女子是他的徒弟萧求索。而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的男子,则是现任的千机楼楼主燕仁心。

  陆笃之记得,十二年前他还没闭死关的时候,那时的千机楼楼主并不是燕仁心,而是燕仁心的父亲燕千湖。

  思及此,陆笃之便朝燕仁心问出了自己的猜测,“你爹已经去了?”

  燕仁心轻轻颔首,道,“已经去了三年了。”

  陆笃之虽曾为燕千湖杀了不少人,但实际上,他和燕千湖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朋友。因此骤然听得自己的猜测被证实,陆笃之也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只低声慨叹了句“他竟比我死得要早”,便算。

  问完燕仁心,陆笃之跟着便凝眸朝自己的徒弟萧求索问道,“求索,幽冥功法你练到几层了?”

  萧求索颔首答道,“师父,我已经练到第七层了。”

  陆笃之又问,“你停在第七层多久了?”

  这次萧求索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师父陆笃之,“两年了。”

  两年停滞不前,没有长进,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对将幽冥功法亲自传授给萧求索的陆笃之来说,已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陆笃之定定地看了眼前已经由孩童彻底长成成人的萧求索好一会儿,冷不丁地突然开口问了她一句,“城主可还健在?”

  萧求索闻言瞳孔骤然紧缩,“师父!”

  “那便是健在了。”从萧求索的反应中得到答案的陆笃之接着说道,“求索,你去杀了他。”

  萧求索听完这话,面上血色瞬间尽数消失,“我做不到,他是我爹。”

  陆笃之淡淡道,“你做得到的,你爹他武功不如你。”

  “……师父,我真的做不到。”萧求索颤声说道,“我虽一向都听师父的话,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是一旦做了,就无法挽回的事情。若我、若我真的为了精进功法杀了我爹,我一定会像师父你一样悔不当初的!”

  陆笃之蓦地沉下了眼眸。

  萧求索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刀子一样往他的心上捅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就割开了他心里的那道陈年旧疤。

  心里的那道陈年旧疤一经割开,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渗血,久违地让他再次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痛心切骨的感觉。

  陆笃之嘴唇嗫嚅了两下,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萧求索见他久久不言,不由小声唤他,“师父?”

  陆笃之定定看她一眼,道,“随你的便吧。”

  萧求索闻言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多谢师父!”

  同萧求索说完话,陆笃之突然记起一事。他侧眸看向燕仁心,问,“你来我这里做什么?难道是我之前托你爹找的人,找到了?”

  燕仁心闻言一愣,“前辈有托我爹找过人?我爹他临去之前,并未对我提起过这件事。”

  陆笃之道,“他早当我死了,自是不会对你提及。”

  燕仁心忙道,“前辈若是还想找人,托给我找也是一样的。”

  陆笃之思及就算是燕仁心真的帮他找到了他那对亲生父母,他赶过去将人杀了,但由于他对那两人毫无感情,就算是亲手将他们千刀万剐,也断然无益于功法精进,便道,“算了,不找了。”

  不过是思索了片刻关于亲生父母的事,陆笃之跟着就觉得精疲力倦、疲惫至极了。

  陆笃之直接挥手赶人道,“若无其他事情,你们就赶紧离开吧。”

  进了屋后一直不曾主动开口的陆存真见陆笃之突然挥手赶客,忙道,“师兄,他们两人多年不曾见你,如今为了见你一面,特意千里迢迢地赶来问剑山山上,可你竟连留他们喝杯热茶、吃碗热饭都不肯么?师兄,这可不是我们问剑山的待客之道啊。”

  陆笃之既不觉得自己值得旁人千里迢迢特意赶来见他,也不认为问剑山有什么待客之道,就道,“问剑山何时有待客之道了?”

  陆存真弯唇一笑,道,“师兄,待客之道是我继任山主之后有的。待客而已,又不是什么繁文缛节,很难接受么?”

  陆笃之思及师弟陆存真武功比他弱上不少,继任山主之后,想来是没有办法像他一样遇事全部直接用剑解决的。因此被迫懂得些人情世故,待客礼节,也是无可厚非。

  况且千机楼掌握着整个江湖的关系情报,地位高而特殊,想来他师弟这个现任山主,是非常不愿怠慢燕仁心的。

  想通种种关节后,陆笃之就道,“我有些不适。若要吃饭喝茶,明日如何?”

  陆存真笑着看向了燕仁心,“楼主以为如何?”

  燕仁心自然没有意见,“吃饭喝茶这等小事自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不知前辈身体何处不适?若是前辈不介意的话,”说着,他就从怀中掏出了山主陆存真之前还予他的血玉,小步走到了陆笃之的跟前,“这个您就暂且留着用吧。这是我们千机楼代代相传的血玉,虽不像江湖传言所说那样有起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但是缓解身体上的不适,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陆笃之垂眸看了一眼燕仁心手中的指长血玉,接着又抬眸看了看对方几无血色的苍白面孔,道,“你这血玉是疗伤圣品,非凡之物。当年你爹连让我多看一眼都不肯,你如今这么轻易就肯将血玉借我?”

  “前辈曾救过仁心的命。”燕仁心真心诚意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莫说是将这血玉借给前辈,就算是送给前辈,仁心也是肯的。”

  然而虽然燕仁心拳拳盛意,一片真心,但陆笃之闻言却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血玉收回去吧。我向来只杀人,不救人。当年我之所以会出手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同你爹燕千湖做了交易而已。救你,并非出于我本意。此非救命之恩,你无需放在心上。”

  说罢,他起身对陆存真道,“我要休息了。至于他们,你看着安排就行了。”

  燕仁心见陆笃之说走就走,心下一酸,竟连着眼眶都有些酸涩。

  他满心都是那句‘此非救命之恩,你无需放在心上’,一时间只知道愣愣地站着。怔然出神间,他伸出的手还保持着将血玉递出的姿势僵在那里,忘了收回。

  萧求索见了燕仁心失魂落魄模样,心下不由酸涩不已,“别看了,他已经走了。”

  她将燕仁心捧着血玉的手掌握合上,接着道,“师父他已经恢复记忆,又成了原来的样子了。仁心,别说是血玉了,就算是你把你的心掏出来捧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在意的。”

  燕仁心垂着眼睑没应声。

  倒是一旁的陆存真,他微微笑着对萧求索的话表示了赞同,“这话说得不错。幽冥神功,本就是要摈弃七情六欲才能练成。楼主,将心放在我师兄这个无心之人身上并不值当。你还年轻,大可及时止损,换人喜欢。”

  “……可是山主,人的七情六欲,并不受人本身控制。不是说收心就能收心,说摈弃就能摈弃的。”燕仁心不错眼珠地看着陆存真,淡声问他,“山主,你觉得一个人的记忆若是没了,他的感情,就会跟着一起消失么?”

  陆存真敛了笑,“楼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仁心抽回被萧求索握住的手,待将血玉收好后,他这才恢复了惯常表情朝陆存真微微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山主不必多想。”

  虽然燕仁心让他不要多想,但陆存真却控制不住地多想了许多。

  他想到陆笃之那微乎其微的恢复那段记忆的可能性,不由眸色沉落,心如火烧。

  他向来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因为意外发生,他的师兄会被旁人毁掉。

  想来,若是能毁掉那段怀风,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