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曦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
李自牧倏然推开陈信,怀里的食包也一并推到陈信手中,他急切地推开了掩藏一切的房门。
他一直相信,竹曦是最不可能离开他的那一个。他甚至不需要回头,竹曦也会乖乖地跟在身后,然而这次对方却不听话地跑开了。
现在这个人,已然安静地躺在榻上,了无生机。
李自牧瞪大眼睛,沉重的呼吸围绕着耳畔作响,步履也变得异常沉重。
竹曦在骗他吗?要报复他,所以在骗他吗?
李自牧加快脚步,他想去确认,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将覆茧的手搭上竹曦的手腕,没脉……搭上脖颈,没脉!
最后,最后就是心脏了!
李自牧撕扯开竹曦的玄色衣衫,胸口的疤痕全袒露出来。
因为他的动作,竹曦的脑袋无力地从枕上滑下,垂在肩头。
李自牧将手覆在竹曦的胸口。可惜,他没有感受到心跳的搏动,代替的只要沉寂。
竹曦……真的死了。
周遭的下人被李自牧的动作吓得跑出房门,老军医却起身向前,拦下李自牧:“将军,死者为大!”
竹曦衣不蔽体,这对于逝者来说,是极其不尊重的行为。
陈信悲愤交加,竹曦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若不是他将竹曦领进的府门,说不定他就不用遭这一死劫数。
其实竹曦失踪,李自牧压根就没派人去找过竹曦。寻人的令,也是陈信自做主张下的。本来也没指望竹曦能从冲散的军阵中活下来,但是竹曦还是经历九死一生,从西北上京。
李自牧拿他当替身的事,陈信也知道。他替竹曦感到不值,所以在力所能及之处,陈信总是帮他的。
那天竹曦问他,李自牧有没有来找过他,陈信撒谎了。
陈信将那个食包摔在桌上,朝李自牧冲过去。
“他已经死了,你还要作践他到什么时候!不就能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吗?”陈信护在竹曦的尸体前面,“有的是人愿意为苏公子雪中送炭,但小曦他除了你,身后就没人了。”
李自牧还没接受竹曦已死的事实,面对陈信的反驳,他脱口而出:“我才是将军!这些都与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掺和!”
陈信却越想越伤,当年志同道合的兄弟如今都死了,为什么自己没跟着一起死,偏偏只有他还活着。
“将军?你好意思认吗!小曦满心满眼都是你,他自然看不出,但是我看得出,你还是当初那个李自牧吗?你怎么变得这么自私,虚伪,自负。当初,你信誓旦旦地让兄弟们把命交给你,你带我们建功立业,可是老吴他们死了,现在连小曦你也保不住!你真是个孬种!”
陈信冷笑一声,拉过垂泪的蕊娘:“这富贵你自己享受吧,我受不起。蕊娘,我们走,辞呈我明日就送到府上。”
房门被重重关上,老军医叹了口气,人失本心之事常有,生死之事他也见得多,早就习以为常:“将军,夏季将至,逝者下葬要早,也可早些安息。”
说罢,也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屋子。
偌大的屋子,只留下彷徨的李自牧。夜深人静的夜晚,包藏太多不可言说的悔恨。
他确实做错了许多的事,并且早就没有可以弥补的余地。
竹曦就在他的身边,没了呼吸。
李自牧蜷缩在脚踏处,心里空落落的。
竹曦死在了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没有狂风,没有暴雨,天上甚至繁星璀璨,熠熠生辉。就像李自牧活过的数千个夜晚一样寻常。
只是在这一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永远离开了他。
人世间的一切都未变,明日太阳还会在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世上少没少一个叫“竹曦”的人,似乎并不重要。
李自牧透过窗子看这满天的繁星,恍惚间他仿佛觉得这一晚太过于平常,竹曦也并没有离开他。
他还会像往常那样,与他递热汤,和他说笑,与他相拥。这样平静地生活,李自牧想过一辈子,可是竹曦不想再与他过下去了。
这是李自牧最后一次凝视竹曦的脸。
竹曦就好像睡着一样,月光下的面容白皙而又分明。若非眼下的层层乌青,李自牧不相信这是一个积病成疾的人。
就是这样一张脸,让李自牧犯了浑。
苏安惊艳了他的年少,所以苏安是他的执念。七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竹曦,就理所当然地将所有的爱转移到了对方身上。
很荒谬,但他确实这么干了。
此时此刻,他又猛然间觉得,其实除了脸,竹曦与苏安是世上最不相像的两个人。苏安对谁都温和但骨子里却透着疏离,竹曦却总是单纯热忱地相信每个对他好的人。
所以李自牧总觉得他傻,总会无缘无故地选择相信别人,总会对别人好。
竹曦不是不明是非,而是不懂人情世故间的弯弯绕绕,在复杂的世间,倒显得不入流,但他确实守住了那颗本心。
李自牧没有做到的事,竹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做到了。
他才是李自牧一直所追寻的渴望。
李自牧习惯了拿他与苏安作比较,但竹曦与苏安本来就是天南地北的两种人。竹曦的爱直接而又浓烈,李自牧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他的爱人是出身如此不堪的竹曦,所以给自己不断寻找借口,不断逃避,不断否认。
被陈信摔在桌上的食包已然凉透,油渍渗出包纸,膻味若隐若现。李自牧跌跌撞撞地将它捧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拆开纸包。
只有西北才有最正宗的烤羊肉块,京城的就算再新鲜,也不是那种滋味。更何况冷了变硬,膻味就更难以掩盖,难以入口。
李自牧拿着食包往竹曦的手中递,竹曦的手虚虚地垂下,不论李自牧怎么握都握不住。
明明是竹曦要他去买的,现如今他倒不吃。若是换作从前,他肯定会笑着让李自牧和他一起吃。竹曦想要的,是什么滋味呢?
李自牧塞了满满一口的冷羊肉,使劲嚼烂它。辣味直冲鼻腔,李自牧呛得直咳嗽。但这是竹曦要吃的,他要记住。
这是竹曦爱吃的,这是竹曦爱吃的……李自牧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现在看来,竹曦也是一次次地在迁就他,为何,自己就从来没有迁就过他一次?
这夜漫长而又寂静,李自牧浑浑噩噩地坐到天明。
府里的宾客没有在意这座小院发生的事,还在为婚宴而喜笑颜开。
只有匆匆而过的下人敲响了房门。案理说人死尸身不能过夜,况且大喜临门,若是死人的事被其他人知道,恐怕不好。
蕊娘离开,自然还有旁人顶替她的位置。新管事急匆匆地来,想要和李自牧商量丧葬事宜。
李自牧却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他不想承认竹曦确实已经死去,更不想提要为他选什么样的棺材。
新管事犯了难,不为竹曦准备棺材,难道要用席子草草裹了,丢乱葬岗随意埋了吗?
正这么想着,新管事再抬眼一看,好歹是将军的小妾,怎么人死了,这位连一滴泪也没掉,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自牧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这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让他手足无措。
他习惯了颓唐地活着,竹曦的骤然离世,让他幡然醒悟。包括竹曦在内的所有人都离开了他,都是带着不甘与恨和他诀别。
李自牧怀疑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般田地的。
如今的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