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将梅惊池的身形包裹起来。

  他银色的长发无风而动,带着笑意的狐狸眼脉脉不语。

  秦顾和季允已经离开了,梅惊池计算着时间,指腹轻轻摩挲着掌门印上的云纹。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金丹布满裂痕,这些裂隙已经向五脏六腑蔓延,很快也会撕开心脏。

  即便不选择合谷,他也活不过今天了。

  “哎呀…”梅惊池蓦地叹了一声,“原来将死之人,真的能看到走马灯…”

  眼前记忆光怪陆离,闪回纷沓。

  他没有什么天赋,受老谷主托孤时,不过是化神大圆满的境界。

  旁人以为他继任掌门位后匆匆闭关,是去突破境界,顺利登至合体境。

  其实不然。

  他的修为并没有进益,哪怕此刻,依然是化神大圆满。

  那一月的闭关,梅惊池将整个浊云谷的炼丹阁翻了个遍,才堪堪被他找到积了灰的禁术,得以靠服药,伪造境界突破的假象。

  禁术所炼的药物对身体的反噬很大,可梅惊池没有选择。

  所以归墟受击,瞬间就摧毁了他本就被侵蚀到骨髓的身体。

  他本该在那时就退位,将掌门之位还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老谷主死时,林隐,他的侄儿,还太年幼。

  而现在,林隐长大了,像老谷主一样有天赋,却缺乏历练,太急躁冒进。

  梅惊池本想着再等一等,等林隐成长起来,就能功成身退,潇洒自在去了。

  ——真是可惜啊。

  梅惊池咳嗽起来,唇角有血沫涌出,被他用指腹抹去。

  没想到最看不起祖宗规矩的梅惊池,竟然被小小的掌门位束缚了一辈子。

  “罢啦…”梅惊池伸出手,远远抚摸着天空,突然又笑了起来。

  列席五大世家,身居掌门高位,他竟然动用禁术掩饰修为,换了其他世家掌门,真是想也不敢想。

  更不用说,谷中最神圣之地,竟然就要被他用来将魔物压成肉沫。

  掌门位束缚了他的肉身,却无法束缚他的灵魂。

  旁人如何评说,他不在乎,也从未在乎过。

  他梅惊池,一生恣意潇洒。

  掌门印重重落下。

  …

  山谷合起的轰鸣让天地失声,石屑间喷涌的黑灰遮蔽天日,于是天地也失色。

  乌与白交织在一起,大片的云压近山谷。

  这是山谷最后的怒吼,魔眼猩红的眼球俯瞰着这一幕——

  它未能看到魔物踏平谷地,只能看到魔物为山谷殉葬。

  它们被永远镇压在山谷中,与山谷融为一体。

  不甘的魔息再度翻涌,血丝填满眼白,眼眦撕裂到最大,魔息像血泪从眼角滑落。

  它不甘心就这么输给这些人类。

  只要它想,它还能召唤无穷无尽的魔物,将所有人一起拖入地狱!

  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突然,魔眼注意到黑云中,有一个庞大的身影正在向自己逼近。

  这是比黑更黑的颜色,像无暇的宝石,纯粹瑰丽。

  云抚摸过巨兽深黑发紫的眼眸,它们隔空对视,相互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死不休的疯狂。

  黑龙冲破云雾,魔眼这才发现,龙背上还有一个红衣青年。

  他的力量太微弱了,在两个庞然的魔息聚合体面前,几乎可以忽略。

  这样弱小的人类,本该在它的威严下战栗求饶。

  可那一抹红色却强硬到愈发明媚,竟像天地诞生之初的第一轮日光,灼烧着一切,灼烧着自己,将光明带给人间。

  ——魔眼感到了一丝恐惧。

  一个人类,区区一个人类。

  这些困在天道中的愚蠢生物,凭什么与它叫板?!

  魔息凝聚成数个来势汹汹的球体,狠狠向黑龙砸去!

  秦顾喝道:“小心!”

  他猛地伏低身子,魔球侧着发顶而过,好像设定好目标似的,又掉头向他追来。

  “师兄,抓紧我。”

  黑龙在魔球围攻中穿梭,秦顾很快习惯了这种颠簸,指尖灵力团簇,用力甩出!

  红枫如箭,狠狠穿透魔球圆心,魔球被生生剖开,像一朵朵烟火在空中炸裂,平添几分壮美。

  横秋剑在身侧蓄势待发,秦顾死死盯着那只浑浊魔眼。

  这是梅惊池和无数浊云谷修士,用生命换来的机会。

  只有彻底解决魔眼,他们的努力才不算白费。

  而现在,魔眼疲软,天赐良机倘若错失,便是满盘皆输。

  绝不能输!

  魔眼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意图,魔球变本加厉地喷吐,大大小小堆叠起来,几乎将前方填满,不留丝毫空隙。

  爆裂赶不上再生的速度,根本无法将魔球严丝合缝的墙壁打通。

  就这么硬生生冲过去,恐怕还没靠近魔眼,他们就会尸骨无存。

  ——砰!

  一颗魔球在秦顾眼前爆开。

  巨鸟飞过,羽翼掀起的飓风将魔球切碎,它蓦地啼叫一声,骄傲地扬起脖颈。

  秦顾大喜:“黑风!”

  是林隐!

  紧接着,一道剑光如燕尾弧光,凛冽寒意转瞬而至,又是数颗魔球被剑光剁碎。

  燕钩,还有…颜善庭

  白色绸带锁住魔球,数朵雪莲凌空盛放,魔球冻结碎裂不过眨眼;

  冰弓如满月,音律急急随箭声同至,正中球心!

  ——雪宫宫主白霓衣,涧泉行宫掌门司徒颜。

  陆弥的声音远远传来:“秦顾,前进!”

  前进。

  耳畔响起朱厌的狂啸,六只手臂齐齐成拳,向魔球砸了下去:“我等助尊主破阵!”

  破阵。

  无论过去仇怨,此刻勠力同心。

  横秋出鞘,全身灵力都涌入长剑,盛放的金光唤醒沉睡的天空,好像久雨初晴,久别的暖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灿烂得眼眶发热,几乎叫人落泪。

  紧接着,魔息凝出不器剑的剑身,魔剑披荆斩棘,却始终紧跟在横秋的身后。

  雷云滚滚,却不遮蔽灿阳,它们只是相映生辉,截然不同,却如此相契相合。

  魔球变本加厉地向他扑去,可那又怎样?

  秦顾的眼前只剩下那一只魔眼。

  魔眼发现自己阻拦不了青年的前进了,占领天空让它得以侵吞地表,却在此时此刻成为了魔眼致命的弱点。

  天空广阔至此,可它却无处可逃。

  魔眼睁到最大,比眼瞳更大的魔球在前方聚拢,浊气翻涌,似乎靠近就要被吞噬,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魔息的狂风将剑气吹散,日光熹微闪烁,几乎就要被烈风掩埋,横秋发出不堪重负的铮鸣——

  长剑突然镀上一层红色,不属于秦顾,却涌动着熟悉的气息。

  枫树拔地而起,枝叶擎天,强硬地托起坠落的日轮。

  秦如练喝道:“不要有所顾虑,眷之。”

  “别回头!”

  别回头。

  梅惊池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举步维艰,在深渊边漫行。

  身后白骨累累,是逝者的手臂,生生为他们撑起前进的路。

  秦顾的眼眶又开始发烫,却不是泪意,而是日光夺目,将烧灼的火星刻入眸中。

  那滚烫一路烧遍四肢百骸,力量千百倍地增长,五光十色,却又归于金红。

  不器剑卷起雷云自后追上,与横秋第一次并肩,却像千万次同行般默契,日光穿透黑云,云层泛起幽紫。

  红叶遍过,紫电扬风。

  日月同辉!

  前进,破阵,

  ——别回头!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

  只见双剑并驾齐驱,一红一黑切割天幕,又宛如一日之内晨昏同现。

  从没有人见过魔息与灵息同往,原来不再对立的时候,是那样壮丽而震撼。

  尔后,两柄长剑撞入那硕大魔球!

  它们顷刻就被吞没,所有的光彩都消失。

  人群寂静无声,绝望的情绪播散开来。

  却不知是谁大呼起来:“光,有光!”

  金光紫电从黑暗中漏出,起先微弱,而后大盛。

  魔球也为之倾颓,被分解成数片零散的黑色气团,很快就彻底淹没在光明中。

  那光与电交错在一起,狠狠插.入魔眼!

  魔眼剧烈地挣扎起来,眼球疯狂转动,似乎想要逃窜,却被牢牢钉在天空中央。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刃割开眼球,一寸一寸,带着人修的愤怒与仇恨,没入眼眶。

  魔息痛苦地扭动着,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却最终只是徒劳。

  粘稠的黑暗顺着剑上古老的纹路流下,像是魔眼流出的污血。

  猩红眼球痉挛着吐出最后一股魔息,彻底涣散开来。

  ——它成为了毫无生气的眼眶,死不瞑目地大张着。

  魔眼消失了,天空重归深谷。

  林隐的脖子仰得发酸,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唇角却上扬,竟是又哭又笑:“…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最后一句,近乎咆哮,传遍每一个修士耳中。

  “守住了,我们做到了!”

  “魔眼死了,我们赢了!”

  浊云谷修士抱头痛哭,有情绪激动的,不顾鲜血浸没地表,忘情地亲吻着土地。

  在哭声笑声中,林隐望向魍谷。

  爹,还有,…叔叔,你们看见了吗?

  浊云谷守住了。

  林隐重重跪地,双手平举过头顶。

  身后,膝盖触地的声音齐齐响起,谷中修士跟随着他们的少主,纷纷面朝魍谷跪下。

  林隐泪流满面,对着眼前那虚幻的身影,连拜三次。

  一拜,天道不弃,

  二拜,山谷有灵,

  三拜前路迢迢,如灯前雨,雪后山,

  此去千里,再难相送。

  何稽首?

  与君送别地,梅柳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