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息笼罩下来,野兽咆哮自头顶此起彼伏,高亢的、嘶哑的、怨怼的,如群鬼哀嚎,只一听,便叫人如临深渊,毛骨悚然。

  在魔物扑来之前,季允扣住秦顾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边一牵。

  魔物擦着他的衣摆而过,如毁灭的陨石坠入深谷。

  季允的手像挣不开的镣铐,秦顾眼睁睁看着魔物冲破魔眼的桎梏,接连不断、密密麻麻地向浊云谷修士扑去。

  自上而下,他只能看见血雾不断爆开,却不知道谷中究竟是如何的人间炼狱。

  秦顾的手中灵息凝聚:“季允,松开!”

  季允却没扭头。

  他面色冷峻,本就刀砌般的鼻梁因抿紧的唇线而连成肃杀的侧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断撕开的魔眼。

  听到秦顾的话,季允指尖紫光闪过,秦顾顿感手腕一麻,电流般的魔息簇拥上来,硬生生扑灭了灵力微光。

  ?!

  秦顾气急:“季允!”

  境界的差距太大,他根本无法在季允的掣肘下重新调动灵力。

  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灵力在魔息包围下太过突兀,魔物冲破魔眼之后,不再舍近求远,转而向二人的方向扑了过来!

  守在季允身边的魔将此刻不再装瞎了,一个个如出笼的猛兽,凶狠地与魔眼中涌出的魔物拼杀起来。

  ——有些不对。

  魔物同根同源,而魔尊敕令整个魔族,即便这些魔物刚从魔眼出来分不清现状,季允手下的魔将却也不做交流,上去就是厮杀。

  且看血肉横飞的惨烈模样,便知双方都没有留情。

  下一刻,有魔物冲出包围圈,双目赤红,咆哮着向他们袭来——

  自相残杀还不算,连魔尊都敢攻击?!

  季允却好似早已料到,根本无需动作,长发无风自动,便见数道紫电从天而降,将不知好歹来袭的魔物劈成焦黑粉末。

  一击必杀,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此刻季允的存在反倒让人心安,秦顾得以仔细地观察袭来的魔物。

  这些魔物的状态太诡异了,他从未见到过这样完全无法沟通、只剩厮杀本能的魔物。

  血肉割裂的声音刺激着耳膜,一只虫形魔物被劈翻在地,腹足还在垂死挣扎地扭动。

  季允皱了皱眉,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将它彻底碎成灰泥。

  这一幕将秦顾拉回了十年前的归墟秘境。

  ——虽然不是魔物,但他曾经见过归墟中的妖兽这种疯狂的状态。

  归墟的记忆太痛苦,秦顾本能地将之掩埋,此时细细想来,除了等阶的不同,魔眼中的魔物与那时的妖兽,几乎每个行为都吻合!

  同伴相残、不分敌我、只知杀戮。

  即便是魔尊亲临,也控制不了这些失去理智的魔物。

  轰!

  秦顾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只见雷霆清除魔物后也未停下,径直轰入魔眼,紫电形同铁锁,扎入魔眼的上下眼睑,像合上沉重的门扉,将之一点一点关拢。

  魔眼暴凸的眼前瞬间爬满红丝,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尔后,大股魔息被魔眼挪用以与季允角力,浓郁黝黑之下,倒显得那抹幽紫格外清透。

  更多魔物向季允袭来,带着不死不休之势,要将阻拦他们重获自由之人粉身碎骨!

  季允表情也未变一下,雷云便至,然而魔物如蝗虫过境,雷声如雨,依旧阻挡不了全部魔物。

  每要分神阻挡,魔眼便会加重一分力道,让他无暇顾及,只能硬抗。

  季允闷哼一声,一缕暗红的血飞快从唇角淌落。

  “没有太久,”季允的嗓音因为血的糊堵而显得黏浊,“师兄,有意义的坚守才值得被称颂。”

  言下之意,浊云谷所做,全无意义。

  起初秦顾只以为季允这么说,是在挑衅。

  但就连季允,继承了魔尊轮回之力的季允,与魔眼交手,也未显分毫优势而陷入僵持,甚至自己还遭到了反噬而受伤。

  这还只是其中一只魔眼。

  秦顾目不转睛地看着季允。

  在这场兵荒马乱的复生中,他终于有机会——哪怕是被迫的,能够仔细地看一看季允。

  满打满算,他们相识于季允的十四岁,离别于季允的二十岁。

  秦顾是活过一世的人,整日在病榻缠绵挣扎,让他得以自由掌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因为弥足珍贵而显得弹指一挥。

  他从不会刻意去怀念某段时光,因为活着对他来说已是恩赐。

  可季允不同。

  这六年,足够季允从一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青年。

  他占据了季允最该意气风发的岁月,然后丢下了他。

  整整十年,直到现在。

  想到十年来每个月圆,季允都要独自在血池中忍受剔鳞之痛,整整一天一夜,秦顾就痛到无法呼吸。

  月圆人团圆。

  季允所求的团圆,不过是他能够归来。

  而他,这个害得季允被千人唾弃、万人怨恨的罪魁祸首,又在做什么?

  他以为自己手握剧本就能洞若观火,自以为是地替季允做了决定,又自以为是地猜忌、怀疑,一遍遍利用季允的真心,同时践踏自己的心意。

  可没有了卑劣师兄的刁难欺辱,季允的面前本该是一片坦途啊!

  他是天赋卓绝的修真天才,是孤高的鹤、自由的龙。

  而不是被他秦顾的死,困在过去苦苦挣扎的殉道之人。

  秦顾痛苦地发现,即便自己不愿遵从系统的指示而刻意屏蔽了机械音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依旧在不断将季允推向深渊。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依旧在身边每一个声音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忘记了善恶并不由身份决定。

  就像这个书中世界的每一个人类。

  “拯救世界并不只有杀死季允一种方式, ”他在心里呼唤许久未见的系统,“我猜的对吗,系统。”

  机械音沉默片刻:“经过计算,这是最直接且最有可能成功的方式。”

  所以直接省略了其他所有选项。

  秦顾冷笑:“你建议我替死阻止季允堕魔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

  结果季允不仅堕魔了,还为了复活他而把自己折磨成这幅样子。

  秦顾回忆起每一次魔眼的出现。

  不带任何情绪色彩,不偏颇任何一方,只是回忆眼前所见。

  浊云谷上云层如此深厚,魔眼善于隐藏,谁又能说,是季允带来了魔眼?

  再换个角度,季允送来的战书,被他们视作志在必得的挑衅,可若真要深挖其含义,却是要将他们赶离浊云谷。

  为什么?

  若季允真的可以随心控制魔眼开合,直接覆灭浊云谷,才更符合他在人们眼中十恶不赦的形象。

  “…可小允,根本控制不了魔眼,不是吗?”

  心里的对话不该有语调,可秦顾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颤抖。

  这些举动中的矛盾并非无迹可寻,却被他刻意忽略了。

  机械音又沉默了,秦顾的声音带了些火气。

  “回答我!”

  “…是的,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宿主?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是要拯救世界。”

  秦顾掐断了通信。

  季允不再能分神去抑制他的动作,专注在与魔眼的角力上。

  金红的灵力即刻迸发开来,像冬日的暖阳,为深刻的黑染上火烧般的颜色。

  日辉太过耀眼,顷刻吸引了魔物的注意。

  扑向季允的动作迟疑了,魔物在听从操控和满足私欲之间摇摆,几乎瞬间就选择了后者。

  他们转向秦顾,伸出贪婪的爪牙。

  季允惊慌失措:“师兄!”

  秦顾浅笑,声音温柔响起:“此间事毕,我们好好聊一聊私事吧,小允。”

  尔后,红枫凌日,带着魔物向极远处飞去!

  与此同时,浊云谷内。

  魔物得天独厚的修为,让他们与修士的战斗变得毫无悬念。

  黑鹰将扑向林隐的魔物狠狠撞开,胀大数倍的利爪撕开魔物的眼眶,将眼球生挖出来。

  失去视力的魔物本能地开始东冲西撞,应激般将触碰到的所有生物都掀翻,自然也包括附近的其他魔物,竟歪打正着,为修士们清理出一条撤退的道路。

  林隐则乘势翻上黑鹰的背,抬手胡乱擦拭脸上的擦伤。

  他的目光投向空中,魔眼正从眯缝的月牙睁开到膨胀的橄榄,远远看去,从中钻出的魔物比鸦群还密集,像天空怎么也挥不去的污渍。

  林隐试图从污渍中找到那一抹代表秦顾的纯红,却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秦顾为什么连一盏茶都没撑到?

  这种时候,认为秦顾并未尽心尽力地为浊云谷拖延时间,而是真如慈悲寺的指.控所言,倒戈向身为魔尊的季允,才是大多数人的观点。

  林隐的第一反应却是:秦顾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季允那家伙,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提前动手了么?

  林隐望向山谷深处。

  如果现在放这些魔物进魉谷,那么梅惊池和他们所做的全部准备,就将彻底付诸东流。

  浊云谷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他们的牺牲会变得毫无意义。

  林隐绝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猛地下定决心。

  气息提至胸腔,又通过灵力余波传递出去,所有浊云谷修士都听到了林隐的声音:

  “我们阻拦不住这些魔物,即便倾尽全力、付出生命,或许也只能牵制他们一时一刻。”

  正在安置伤员的荆楚何动作一停,包括他在内,修士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迟疑。

  要放弃了么?

  林隐闭了闭眼,眼前浮现梅惊池的背影。

  他追不上梅惊池的背影,就像多年前他也未能追上老谷主的背影。

  可是、可是…

  “若今日就是浊云谷存在的最后一日,…那么,就让这群该死的魔物,永远记住这一时一刻!让他们一想到浊云谷,就浑身发抖、屁滚尿流——”

  林隐大笑起来:“怎么样,诸位,可愿与我同往?”

  长久的寂静中,荆楚何微笑着收回目光:“师兄啊,你一定也在看着你的儿子吧?哈哈哈,现在你一定骄傲死了。”

  紧接着,虎啸猿啼,熊咆狼嚎,此起彼伏的兽鸣声在谷中涤荡,形成最坚定的回应。

  浊云谷修士宛如心有灵犀般,纷纷抬手取下脸上的面具。

  无数面具如黄昏的雨幕倾洒而下,落在谷中各地,就像初春播撒的种子。

  后世之人,未必记得我们的功绩,

  但我们的血会成为花朵的瓣蕊,骸骨会筑起巨木的枝干,

  这片养育我们的山谷,就是我们存在的证明。

  “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