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只是为了带自己走!
秦顾还未从城邦瞬间毁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砖瓦崩溃的巨响几乎把他的耳膜都震碎,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季允的眼睛,试图找寻一点点疯癫的痕迹,好让早已准备好的借口发挥作用。
可是没有,这双眼睛冷静到让人害怕。
这一发现让秦顾如坠冰窟。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季允,小允,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净尘在识海中劝他:“少盟主,此去如入虎穴,焉知何时能还?切莫答应!”
他苍老的声音混着血的杂音,处处透露着勉强。
秦顾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但季允还是察觉了,黑龙一尾拍碎佛像的左边身躯,净尘的声音就像被切断的电话线,瞬间销声匿迹。
但慈悲寺僧人的急呼,已让现实昭然若揭。
秦顾发自灵魂地战栗起来,用力一抽,将剑从季允肋下拔出,同时在季允掌心留下深可见骨的切割伤口。
他气喘吁吁,冷汗淋漓而下。
净尘说得没错,虎穴魔窟,此去或许便是万劫不复。
季允要对他做什么?季允为什么执着于带他回去?
季允垂下手,剑伤带来的生理性疼痛远比不上秦顾厌恶的视线来得痛彻心扉。
他咽下喉间的血,道:“师兄,你想好了吗?”
走,还是让苍生因你而死?
他太了解秦顾了,他的师兄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对卑劣的自己都愿意伸出援手,又何况是无辜的百姓?
他一定会跟自己走的。
果然,秦顾沉吟良久,只听清脆一声,掌门剑被他收入剑鞘。
秦顾摊开双手,放弃似的闭上眼:“我答应你,你放过慈悲寺,放过这些百姓,我跟你走。”
季允的回应,便是用满是血的掌心强硬地攥住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魔物接收到君王的指示,纷纷撤身后退,隐入魔息之中。
黑龙鄙夷嗤了一声,化作惊雷蹿入乌云。
季允反手一剑,不器斩开一道魔域罅隙,入目的却不是修罗地狱,而是一片枫林之海。
“走吧,”季允迈步,“师兄,我们回家。”
秦顾没有任何表示,季允自讨没趣,却也不恼,半带领半强迫地牵着秦顾步入魔域。
没有天旋地转,鞋底便踩在归墟的土地上。
秦顾一愣。
他刚刚复生时,看见的枫林还在枯败的边缘,瑟瑟叶声只像生命最后的哀泣;
可现在,它们枝干延展,叶片繁茂,金红一片连绵成山成川,竟是这样生机勃勃。
在归墟养护这样一片枫林,要多久?
金红如此刺目,让双眸疼痛不已,秦顾猛地移开目光,一眼也不分给道路两旁的枫树。
季允观察了他许久,却没见到想象中的惊喜:“你不喜欢吗?”
他像试图讨好却被冷漠相待的大型犬,脸上显出几分局促不安。
秦顾心想:你在与我演什么?
以无辜生灵要挟、肆意屠戮城邦的人,何必在自己面前扮演可怜的弱势方?
他冷下脸来:“直入主题吧,你想要什么?”
亦步亦趋跟随自己的脚步声蓦地停了,秦顾便也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季允站在他身后,眼底的委屈已看不见了,乌云密布,让他看起来阴郁极了。
秦顾微微压低重心,防备的姿态像针扎着季允的心脏。
季允道:“师兄为何怕我?明明我未伤师兄一分一毫,反而是师兄对我,毫不留情。”
秦顾看向他肋下伤处,魔物的自愈能力叫任何狰狞的伤口都能瞬息愈合,只有大片干涸的血迹印证着这里曾受到重重一击。
“不,”秦顾摇头否认,“你的所作所为,于我而言,凌迟之刑尤不能及。”
每听到他人对魔尊的唾骂、恐惧,每看到季允残酷的行径,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割破他的血肉、扎剜他的脏腑。
未伤一分一毫?
多么可笑。
季允张了张嘴,就在秦顾以为他哑口无言的时候,季允的脸突然在眼前无限放大。
下一刻,呼吸被剥夺,浓郁的血腥气伴随季允独特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微凉的触感倾压上来,却像小兽啃咬,犬齿碾着唇瓣,似乎强压许久而急不可耐。
秦顾几乎要石化了,花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季允正在吻他!
桃花眼硬生生被他瞪得滚圆,而季允的手已经摸上他的腰腹,指尖一扫,一阵诡异的酥麻立刻攀了上来,秦顾腰都软了,终于从这缠绵却病态的亲吻中回过神来,猛地抬手一推。
季允被推得踉跄,依依不舍地松开他。
秦顾气恼至极,动作比思绪更快,一巴掌抽了上去。
啪!
他气喘吁吁,一时气急败坏,又一时不知所措,只剩手掌的刺痛,在剥夺感知和思维。
季允抚着发烫的脸颊,笑声低沉:“师兄下次能不能换一边打我?”
秦顾一边后退,一边拔出掌门剑,手抖得连带剑也发抖,怒斥:“滚,——滚!!”
出乎意料的是,季允没有再做纠缠。
话音落下的刹那,战斗时的不适似乎卷土重来,季允的眉心骤然蹙起,视线从秦顾颤抖的手移动到青红交加的脸上——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季允走后许久,掌门剑“哐啷”坠地。
秦顾捂着脸,靠着枫树树干,缓缓滑落在地。
——乱了套了,一切都乱了套了!
诚然,上辈子的秦顾与情爱无缘,连亲情友情都未曾体验过分毫,又何谈爱情。
但没有经验,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若说曾经他只以为季允对自己的亲近来源于长兄如父的敬仰,复生后季允充满占有欲又偏执疯狂的举动,多少已让秦顾疑窦丛生。
而今日,那强取豪夺的一吻,让一切昭然若揭。
季允对他,不是同门之情,不是敬仰依赖,而是…
秦顾捂着脑袋大骂一声。
他的剧本应该是主角的反派师兄,而不是主角早死的白月光!
他到底,季允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为什么一点也没察觉?
【您终于发现了。】
系统多少带了些看好戏的意味。
终于?什么叫终于?
秦顾捶着脑袋,眼前魔尊季允幽深的眼眸与十年前重合,秦顾猛然惊觉——
季允的眼神从未改变。
从清风朗月的青年,到此刻杀伐无情的魔尊,季允看着自己的眼神,始终如一。
所以早在他复生之前,早在归墟、早在狂刀门,甚至更早,季允就已经对他产生了其他的感情。
他泄气般地将脑袋埋进臂弯。
以季允喜欢他为起点出发,他所做的一切分析和预设都被全盘推翻。
甚至,他推测的任务失败、季允堕魔的原因,都在此刻被推倒。
腿软到站不起来,胃部隐隐抽痛,而腰侧的肌肉也在抽搐。
秦顾放任自己的情绪崩溃一刻,直到枫叶簌簌落下,而蛇腹摩挲叶片的声音响起。
抬起头,白蟒眨动金色眼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恩公…”
秦顾泄气般将后脑勺抵着树干,他实在无暇去纠正白蟒对自己的称谓,手背用力擦着唇瓣:“什么事?”
但仍见水润的唇和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不会骗人,白蟒的目光闪烁着:“恩公,我带您去住的地方。”
秦顾:…
他张了张嘴,白蟒却好像未卜先知:“这次我不能放您走。”
白蟒的尾巴紧张地扭动,几片柔嫩的新生鳞片覆盖其上,白色透明脆弱,像贝母的壳。
秦顾注意到了,问道:“你受伤了?”
白蟒道:“恩公不用担心,我族的自愈能力很强。”
是啊,自愈能力极强,却此刻还没有痊愈。
可见白蟒必然受到了季允的责罚。
秦顾垂下眼帘:“…抱歉,连累你了。”
白蟒吐着蛇信,看上去有些扭捏:“恩公不必介意…这是我的荣幸…”
秦顾:…
谁能告诉他这条白蟒到底在想什么?
白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秦顾扶额从地上站起,脚步虚浮地慢吞吞跟了上去。
白蟒所说的“住所”,出乎秦顾意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两间房窗棂相对,院中还有一棵歪脖子树,正在落叶。
这一幕有些熟悉,秦顾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随着白蟒走进其中一间房,房中陈设俨然,家具一尘不染、洁净如新。
白蟒守在进门处,将检查房间的时间留给秦顾,秦顾轻抚桌面,然后走向窗边。
他伸手推开窗,目光越过歪脖子树,恰好能看见对面,若对方也在此时将窗打开——
秦顾的思绪不可遏地飘远,恍惚之中,他看到一个清隽青年,正弯起眸子向他微笑。
“师兄。”
秦顾猛地转身,后背紧紧贴着墙面,分明对面无人,他却好像要躲避谁的目光似的。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
仙舟上,他与季允住的院子。
方才只觉眼熟,此刻想起来,秦顾惊觉这里的每一件陈设,都与印象里分毫不差!
甚至桌椅之间的距离都那么精确,就好像刻在建造者脑中,千百次回味过一般。
——他已在梦中重温过千百次,才能复刻出年少时的住所。
可他们再也回不到年少时了。
白蟒怯怯出声:“恩公,您还想看些别的吗?”
秦顾赶忙伸手将窗合上,好像这样就不用心痛似的:“还有别的?”
白蟒却像读不懂他的逃避:“尊主为您,几近重塑归墟。”
有什么意义?
人魔殊途,有什么意义?!
秦顾虚弱道:“我不想看。”
又改口:“我四处转转。”
待在这间屋子里,让他度日如年。
太煎熬了,季允为他,在归墟植造枫林、重现仙舟风景,可对苍生,却能轻易毁城灭邦,将村落夷为平地。
他所得到的深情,是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与白骨堆积而成的。
每走一步,就好像踩在尸骸上,人骨刺穿他的脚掌,像死者不甘的挣扎。
——他们腐烂的眼球注视着他,只剩白骨的唇开合:“你也是刽子手啊,秦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