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在,秦顾实在无法放心离开,他必须时刻保证季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于是季允便取代本该与他同去的阿七叔和猴娃子,走到哪都与秦顾形影不离。
虽然不愿承认,但秦顾每次回头,都能看见季允立在不远处,双眸明亮地看着自己,时空交叠,那孤鹤般的清朗少年好像就在眼前。
目睹的人间炼狱,因不断匆忙仓促地转移赶路,致使精神常年紧绷在眼下,反而来不及细思。
偏偏此刻,秦顾注视着那双眼眸,突然忍不住感慨:
今非昔比了。
他收回目光,生怕再多看一眼都心如刀绞。
——都到这一步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他仍在偏袒季允。
秦顾将野兔用树枝串起,刚准备起身,疲惫便劈头盖脸压了下来。
良心的谴责日夜折磨着他,几乎睡不了一个整觉,精神紧绷到极致,秦顾自己也没想到,修真之人身体强健,竟然真的会有人因为起得太猛晕倒。
虽然滑稽,至少晕倒也算是休息了。
即便如此,心里成吨重的思绪依旧让他晕也晕不踏实,梦魇不断袭来,一会是村落之间的残肢断臂,一会是任务失败时碾碎神经的濒死剧痛。
意识沉浮间,他感到一只微凉的手抵着自己紧蹙的眉心轻揉,指腹微凉,却不似体内深寒冻骨,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秦顾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见到梦境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唇畔止不住地溢出一声低唤:“…小允。”
传来的回应似乎竭力忍耐着什么:“我在。”
这一声反倒将秦顾彻底惊醒,他猛地惊坐起,这才发现季允一手揽着他的肩,而另一手正抵在他眉间,温热的力量顺着眉心枫纹涌入,驱散了汹涌的寒意。
梦境里怀念是一件事,真的亲眼见到又是另一件事,尤其还是以这么亲密的姿势,几乎靠在对方怀里。
这迷蒙中的呼唤怕是说不清了,秦顾下意识要与季允拉开距离,一抬头,却一瞬惊讶。
季允的眼眶红了,不仅如此,长睫像被打湿的鸦羽,脸色也是苍白的,像遭到了过度的惊吓。
有什么能把堂堂魔尊吓成这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秦顾猜测,大概只能是他晕倒这件事。
果然,季允道:“师兄,你不应该离开归墟,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太虚弱了。”
秦顾却听出了不和谐:“你知道我会醒?”
他以为季允只是给他准备了一口棺材和一片墓地而已。
可听起来,季允好似笃信他会复活。
季允有些错愕:“师兄以为呢?那片枫林,是我…”
“嘘。”
秦顾制止了他,屏息凝神。
风送来淡淡的血腥气,空气中的魔息星星点点,让秦顾感到一阵不安。
他迅速起身,追逐着魔息而去。
身后,季允抿了抿唇,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秦顾却不会再听了。
——那片枫林,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你喜欢吗?
血腥气的来源,是一个身着柘黄僧袍的僧人,他半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走林间跑动,许多妖兽被他身上的血味吸引,贪婪地步步紧追。
没有犹豫,秦顾摘下数枚叶片夹在指缝间,对僧人喝道:“低头!”
僧人低头的刹那,秦顾眼明手快,叶片飞出如凌厉暗镖,直入妖兽脖颈,将它们的脖颈齐齐切断。
僧人死里逃生,快步跑到他的身前,不断拱手作揖:“多谢施主出手——”
下一刻,视野一歪,僧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浑身一僵,噗通栽倒下去。
恰在他倒地的刹那,季允拨开枝叶走出,入目便是这么一幕:
面色冷峻的青年,抬手一个下劈,一记手刀将僧人打晕在地。
听到他的声音,青年侧过身来:“你来解决。”
当然不是让他解决这个受伤的僧人,季允顺着秦顾的方向看去,数只妖兽不死心地从阴暗处爬出,紧盯着僧人身下的血泊。
季允上前一步,充满侵略性的魔息迅速散逸开来。
不过眨眼之间,魔息就将妖兽一只一只压爆。
成簇的血花喷溅,像一团团焰火。
秦顾从妖兽惨不忍睹的尸体上移开目光。
季允急不可耐地问道:“师兄为什么打晕他?”
秦顾失语地看看他。
魔尊在牧城周围出没,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到时候他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打晕同盟不道德,也好过季允被看见。
这是他紧急情况下的第一反应。
秦顾不得不承认,保护季允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而他必须慢慢舍弃这种不该存在的本能。
“走吧,”秦顾避免回应这双充满期待的眼眸,“先带伤患回去。”
两人带着僧人回到营地,将昏迷的僧人交给了村民们。
秦顾冲季允勾了勾手,走到一边隐秘处。
季允紧张地吞咽着,像犯了错等待家长批评的孩子。
他们都很清楚,僧人醒来之时,就是季允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魔尊季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修真界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秦顾叹道:“你该走了。”
季允猛地上前,似是想要捉他的手腕:“师兄…”
别赶我走。
秦顾看懂了他的意思,后退一步避开。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靠撒娇就能获得他无条件袒护的季允了。
“跟我走。”
“别再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俱是一愣。
秦顾别过脸:“你该走了,没有下次。”
身为仙盟中人,他本不该放季允离开。
季允急急道:“师兄以为仙盟会怎么想你的死而复生?一群愚昧之徒,师兄不怕吗?”
他毫不掩饰对仙盟的厌恶。
秦顾怎么会没想过?
但仙盟信他也好疑他也罢,都是仙盟的事。
如果他因为害怕仙盟责罚而跟季允离开,才是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也断了季允的退路。
秦顾不答,拒绝之意尽数显现。
季允几乎要把下唇咬得出血,林姨娘的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
“顾公子,季公子,那人醒了!”
秦顾一刻也没犹豫地向营地而去,留给季允一个冷漠的背影。
季允目送他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察觉到掌心阵阵刺痛。
原来是手掐得太紧,指尖挠破了皮肤,留下四个血窟窿。
他幻想着秦顾用紧张的语气,看似责骂,实则关心,为他细细包扎伤口。
耳畔响起一个含笑的声音:“你看,我就说了,他不会选择你。”
…
僧人在村民们的悉心照料下很快醒转。
他转动眼眸,看向秦顾:“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只是阁下当时…”
秦顾打断他:“你突然晕过去了。”
僧人:“…是阁下…”
秦顾摇头,肯定道:“你突然晕过去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这么笃定的语气让僧人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我晕过去了…恐怕是失血过多,嗯?阁下是饮枫阁内门弟子?”
他注意到秦顾眉心的枫纹,这是饮枫阁内门弟子的标志,却一时有些讶异。
为何从未见过?
僧人兀自惊讶,秦顾却松了口气。
看来这僧人是近年才拜入慈悲寺的新弟子,并不认识他。
在他发问之前,秦顾赶忙接话:“在下顾禾,不必多礼。”
僧人便向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感谢顾师兄救命之恩。”
僧人没见过季允,自然不会有疑问。
村民们见季允没跟着一起回来,看到秦顾的眼神,便也心领神会地将问话咽进肚里。
僧人不疑有他,秦顾生得丰神俊秀,一双桃花眼尤其漂亮,说话间眉目含笑,叫人忍不住相信又想靠近。
僧人点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僧是负责此地巡查工作的梵思,敢问这化神结界,可是顾公子缔造?”
化神期!
秦顾从未告诉村民们自己的修为,猴娃子与阿七叔相视一眼,心中大为震惊。
怪不得他轻而易举拔出了掌门剑!
化神期修士屈指可数,秦顾又这么年轻,怎么想也该是修真界的栋梁之材。
这样的大能,竟不声不响护送了他们一路,这该是怎样的恩情。
秦顾点头:“是我。”
梵思道:“如今妖魔作乱,为祸人间,慈悲寺正准备集结天下豪士之力,筑造谛天结界,公子一身修为,不知是否愿意随小僧去见一见净尘方丈?”
谛天结界?
秦顾细细回忆,这似乎是无垢仙尊留给世人的法阵之一,但由于无垢仙尊位极大乘后期,现今的修士们只知阵法强大,却无一人能重现。
这阵法本是传世秘宝的高度,净尘却愿意将之公诸于众,此人无私大爱,可见一斑。
而梵思,大概是见他境界高,想要他从旁协助。
秦顾本就要去见净尘,有这样的机会,他求之不得:“自当效力。”
梵思大喜,不顾有伤在身,立刻就要带他进城。
秦顾见时机刚好,便开口道:“我路遇这些流离失所的村民,若不能为他们寻得个安身之所,恐怕…”
他说得委婉,语意却几近明示。
梵思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公子爱民之心,慈悲寺定然安排妥当。”
将村民们托付给梵思,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这样一来,便解决了秦顾心头一大顾虑。
有梵思带路,众人很快来到了牧城。
慈悲寺与其余仙门不同,寺中有一尊金身弥勒,专受百姓供奉,香火不断,因而坐落在牧城中央。
梵思领着众人来到慈悲寺正门前,便见金身弥勒眼带笑意,慈祥注视踏入寺中的百姓。
不断有佛号从寺中传出,梵思躬身道:“且待小僧进去通传一声。”
梵思贴心地为他们留出告别的时间,独自一人先去谒见方丈。
他将如何获救、那顾禾公子又是多么受村民爱戴如实告知净尘,又补充道:“方丈,这位顾公子,实是大才。”
净尘静坐在佛像正下方的蒲团上,缓缓睁开双目,他将目光投向柱后的一团黑影:“是谁在那里?”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梵思一惊:“你是与顾公子同行的村民…?”
男人眼中闪过恨恨的光:“那顾禾根本不是什么善人!他害死了我儿,但求方丈做主!”
净尘抬起手:“佛曰,不可偏信,不可尽信。继续说吧。”
男人絮絮缀语:“他自恃修为高深,拉帮结派…他还有个师弟,身着黑衣…”
净尘站起身,袈裟垂下,带着庄重威严:“黑衣男子?可是眉心有龙纹的黑衣男子?”
男人一愣:“这…这我没有看清…”
梵思紧张地吞咽一下:“方丈…”
他察觉到净尘的情绪不对。
有化神期高手愿意襄助,不是一件好事么?
净尘对男人道:“罢了,此事我已知晓,事实如何,慈悲寺自会查证。”
又向梵思道:“走罢,我们一起去见见少盟主吧。”
少盟主?
梵思倏地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仙盟的少盟主?他不是在十年前就死在归墟了么?
梵思虽没有见过这位少盟主,却听过他的名字,知道对方不信顾,而是姓秦,单名一个顾字。
等等。
秦中有禾,顾字倒转。
不正是秦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