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枫阁,枫林海。

  季允缓步走在深林中。

  草木清苦的气息迎面扑来,似乎是因为他不再属于这里,枫叶拂过时不再轻柔,而变得寒冷凌厉。

  季允在两棵幼树前站定。

  这两棵幼树是饮枫阁的守山树,一棵叫小枫,一棵叫小荻。

  他们的名字也是秦顾起的。

  眼前浮现出秦顾为枫妖取名的场景。

  十六岁的秦顾手摇折扇,念着从未听过的诗词:“枫叶荻花秋瑟瑟,就叫小枫和小荻吧。”

  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了过来:“师弟以为如何?”

  季允恍然上前一步,指尖还未触碰到秦顾的笑颜,幻影便化作流沙被风卷走。

  今日之前,他都以为这是秦顾以《枫荻剑法》为基础拓展开的诗句,如今他知道秦顾来自异世,这句诗或许也属于他的家乡。

  师兄啊,他想,分明还未入秋,为什么寒意刺骨?

  枫树摇晃,化作两名道童,他们与五年前相比似乎长大了一些,有少年姿貌。

  小枫看见季允,便作揖向他行礼:“季师兄…”

  却被小荻一把摁住。

  小荻警惕地挡在小枫面前,恶声恶气:“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枫树瑟瑟摇晃,一片一片叶子拍打在季允胸口,像千钧之力推着他后退。

  上一次见,他们还缠上来要他抱,嘴里念着“季师兄、季师兄,你和秦师兄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们玩?”

  距今不过月余。

  逐客之意如此鲜明,季允便有自知之明地没有上前,双手环抱作揖:“我想请你们,给我一颗树种。”

  “魔域种不了枫树,”小荻冷冷开口,“不是所有生灵都能两面三刀得如此自如。”

  小枫拽了拽他:“或许季师兄也不想…”

  小荻一把拍开小枫的手:“不许再叫他师兄!我们只有秦师兄…”

  “没有什么季师兄!”

  小荻的声音带了些哽咽,眼睛通红地瞪着季允,就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小荻用力擦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秦师兄…他是唯一一个,不把我们当成妖物的人…他会给我们起名字,会给我们带好多好吃的…门规不允许枫妖下山,他就偷偷带着我们的叶子…给我们看人间的风景…”

  枫叶猛烈地拍打着季允的胸膛,小荻失声大吼:“因为你,我们再也见不到秦师兄了。”

  “他等你的时候,就和我们聊天,他说你是…是饮枫阁的骄傲,他说你会守护我们,会守护天下苍生…你现在又来假惺惺地做什么!滚开!”

  季允怎会忘记?

  他们曾在枫林切磋,相交的每一剑,红枫缭乱,像在共舞。

  他修习剑术废寝忘食,秦顾就等着他,天黑得吓人,秦顾却总能笑着从怀里摸出烫呼呼的糕点给他。

  滚烫、灼热,带着秦顾的体温。

  心痛到极致,季允突然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血滴落,将枫叶染得更红。

  小荻下意识呼唤了一声“季师兄!”,又惊讶地捂着嘴,看向他隐忍挣扎的神情。

  此间痛楚,不比他们少,甚至远胜于他们。

  小荻最终还是给了他一颗树种。

  季允将树种收在心口的位置,缓步向山门走去。

  没有人欢迎他,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敌意,贱种、败类的辱骂不绝于耳。

  通往山门的路太长,恍惚中,少年时的自己出现在身侧,与他同行。

  要变强,能够保护养父母,不必再如蝼蚁乞生,没有人再敢轻视他。

  他做到了,他继承了魔尊轮回千年的力量,此刻他是天地间的最强者。

  少年季允侧目看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季允停下脚步,巴蛇和朱厌正在山门前等着他。

  巴蛇周围,诸司掌教和世家掌门严阵以待,秦如练站在中央,面色森然。

  “他们都怕你,敬畏你,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巴蛇迎上前来,为季允挡去四面八方凛冽的敌意。

  季允越过山苍、陆弥、梅惊池,在秦如练面前站定。

  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这位恩师。

  秦如练破例收他为徒,顶了无数压力,结局却如此可笑。

  最器重的徒弟,害死了最心爱的儿子。

  他愧对秦如练,此生无以为报。

  季允道:“您的恩情,我本该用一生来偿还。”

  秦如练道:“你如果真的这么想,就不要一意孤行。”

  季允低下头:“对不起。”

  他知道秦如练的意思,人死灯灭,不该强求。

  季允越过秦如练,向撕开的魔域入口走去,从这里,他可以直返归墟,无需经过修真界的其他地域。

  少年季允不再与他同行了,站在山门下,道:“季洵卿,你到底想要什么?有了力量,还想要权力,有了权力,又想要人人都爱你…”

  秦如练的声音同时响起:“季允,秦顾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季允闭了闭眼:“等师兄回来,我会亲口问他。”

  少年季允就像他内心最后的挣扎,他质问道:“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吧?”

  季允抬手,却不是摸向心口,而是将掌心贴上那一颗枫树的种子。

  曾经失去的一切,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想要全部拿回来。

  或许这就是上天对他贪婪的惩罚,他一无所有地来到饮枫阁,也终于一无所有地离开。

  季允迈步踏入魔域。

  …

  归墟,龙宫。

  水晶王座被魔息一点点熔化,又随着季允的心意重组,在魔物们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化作一尊水晶棺椁。

  魔物做贼似地将目光转向季允怀中的青年,生怕被季允察觉,又小心翼翼对视一眼。

  他们敢怒不敢言:魔尊的王座,竟被打造成了一个人类的棺椁,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成了奇耻大辱么?!

  魔物从同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愤懑。

  突然,魔物发现对方的眼珠暴突出来,只听骨骼断裂声响,方才还与自己对视的伙伴,竟瞬间头颅落地!

  脖颈的断面发出血肉被灼伤的滋滋声,魔剑不器直接斩断了肢体再生的可能。

  无声无息,却极其暴虐残忍。

  魔物大惊,转眸看去,却只看到一柄染血的长剑,明晃晃的剑尖在他眼前不断放大。

  这是魔物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季允掐了一个剑诀,不器入鞘,一眼也没看地上零落的头颅。

  他甚至没有用手,只掐诀指挥不器,就接连杀了数个魔物。

  就像亲自握剑,会脏了他怀抱秦顾的双手一样。

  “还有谁…”季允轻声开口,却让所有幸存的魔物肝颤胆寒,“有疑议?”

  其实所有魔物都无法接受新任魔君的所作所为,但杀一儆百,谁也不敢再当出头鸟。

  季允用眼神示意巴蛇。

  巴蛇迅速上前,缓慢而敬重地挪动棺材盖:“尊主,水晶棺可保尸身千年不腐,您放心吧。”

  季允走到棺前,虔诚地将秦顾放下,却一眼、又一眼,泪水凝聚在他睫毛前端,像坠下的宝石,落在秦顾眉心。

  每落一滴,季允就慌忙伸手替秦顾擦去。

  可眼泪越落越多,像下了场雨,有一滴泪来不及拭去,沿着眉骨沾湿秦顾紧闭的双眼,又顺着眼角滚落进散开的长发里。

  好像在陪他一起落泪。

  就这么僵持良久,季允终于一点一点亲手将棺椁盖上,口中喃喃道:“师兄…等我。”

  哪怕是修罗地狱,我也要带你回来。

  巴蛇看着他痴情的模样,道:“尊主,复生之术非常人所能承受,您真的要…”

  可对上季允的目光,巴蛇又自觉咽下后半句话。

  如此坚定甚至迫切,没有必要多问了。

  即便复生之术未必成功,就连季允自己都可能丧命,他依旧义无反顾。

  甚至与秦顾同死,他或许求之不得。

  巴蛇叹道:“尊主,请吧。”

  月亮像血一样赤红,就连乌云也避让这灾厄的预兆,月光凝成血色长纱,铺满地面。

  血色越堆砌就越多,最终化作一汪血池,纯粹的红平静无波。

  季允迈步踩入池中,粘稠的血立刻爬上脚踝,贪婪地向上攀登。

  突然,一阵振翅声响起。

  季允转过头,飞鹤摇摇晃晃地在他身前停下,也不知道是如何来到的归墟。

  这种机巧造物不顾刀山火海,只要被设定好路径,就会义无反顾地向目的地前进。

  可谁会给飞鹤设定这样一个目的地?

  再仔细一看,飞鹤的爪中勾着沉甸甸的灵石,灵石五光十色,成色极佳,散发出温柔的光。

  饶是这些年随着秦顾见多识广,季允也没有一次性看见过这么多极品灵石。

  季允心中隐有所察,呼吸发紧。

  一张纸条掉落出来,季允蹲下将它捡起。

  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少盟主,押季允,五千灵石夺魁。”

  字迹歪歪扭扭,纸条是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

  这显然不是正规赌局。

  季允攥着这破烂的纸条,攥得很紧很紧。

  一路被唾骂、指责,天罚人怒,众叛亲离的时候,他都强撑着,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难过。

  可现在,看到这张纸条的刹那,所有的努力都溃败,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师兄如此信他。

  季允的唇瓣剧烈颤抖起来,紧绷的下颌像抽搐般战栗,一声哭音旋即从鼻腔里溢出。

  他蓦地伸手,从飞鹤爪中将灵石抱了下来。

  灵石上好像还有秦顾的气息,他努力地将石块揽进怀里,不顾锋利的边缘切割肌肤鲜血淋漓。

  泪滴一颗一颗混着血水拍打灵石表面,季允伏在灵石堆上,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