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日出,她们又在青海湖边待了一会儿。这趟出行的时候,林白带上了之前在八廓街买的酥油茶和牦牛肉干,这会儿没有餐厅也没有超市,她们就拿出了这储备干粮。牦牛肉肉质韧而劲道,但藏民做的时候放了一点点辣椒,她们将肉干撕成小条分着吃,林白被辣得直眯眼,只好低下头赶紧喝一口酥油茶来缓解。

  吃完早餐,徐影春去开车,林白又躺回了床上,本来想像在姑河时一样,天天懒洋洋地睡回笼觉,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了日出之后,却没了睡意。她躺了一会儿,突然翻身坐起来,抚着自己翘起来的头发,拿梳子梳了两下,随手在脑后松松挽了个丸子,也到前面的驾驶区来了。

  “不睡了么?”徐影春戴着墨镜,握着方向盘,问她。

  “不困了。”阳光太好,林白也从储物架里拿出自己的墨镜带上了,懒懒地靠在副驾驶上。

  赖床的人可能是这样的——越是有人叫,越不想起。但是现在让她放肆地睡,睡意反倒没那么浓了。说到底,就是有人宠着哄着,就想耍赖。

  看完了日出,她们顺着这条路继续走,去看茶卡盐湖。

  茶卡盐湖这几年很出名,变成了个热门的网红景点,即便是像现在这样的淡季来,人也不见得特别少。因为出名带来的商业化也令人反感,变着法儿地就想让你花钱,吃相难看,也被不少人吐槽诟病。

  但好在天气好,高空晴朗,万里无云,明媚得不像话,在这样的天气下,那些隐形消费和工作人员的服务不到位都不算什么了。

  盐湖太大了,林白走得腿酸痛,穿着租借的橡胶鞋套走在湖里。天空之境很美,水天一色,湖面当真明澈如镜,万里晴空倒映水中,平湖影湛湛,天光如落银。一呼吸,肺腑里就灌进一口从盐湖吹来的、微咸的风,天气又很冷,于是呼吸间就好像喝了冰镇盐汽水似的。

  此情此景太过美丽,让人觉得,天堂如果真有其事,应该就是这样的。

  但林白走在盐湖里的姿势很笨拙,谈不上好看,她运动量没那么大,在门口的时候选择了不坐车自己走,可真的走起来,从景区门口走到盐湖边上就已经很累了。

  她原本是拉着徐影春走,两个人手牵手,后来就变成了徐影春扶着她。

  林白低声嘀咕:“扶老奶奶过马路呢?”

  “什么?”

  林白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她们的姿势:“我们这样真的不会像是在水田里种地的吗?”

  “……累吗?”徐影春没接这话,反而问,“累了就先回去吧。”她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又把挂在衣领上的墨镜戴上了。

  走在湖里和走在路上不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林白握住徐影春的手臂,拒绝她的提议:“好不容易来一次,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盐湖呢。”

  “如果只是想看盐湖的话,西北也有别的盐湖,还没被完全开发的,人更少。比如察尔汗盐湖,东台吉乃尔湖。茶卡盐湖的附近,也有翡翠湖可以看,景色不比这儿差。”徐影春说。

  她话还没说完,林白就抬起眼来静静地瞪着她。

  徐影春:“……怎么了?”她哪儿说错了么?

  林白沉默两秒,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有点生气又有点幽怨:“那你怎么不早说?”一开口,那股凶劲就散了,再怎么瞪人,也只是半嗔半怨的撒娇。

  徐影春无意间被晃了眼,她很无辜:“你也没问啊……不是你说想来茶卡盐湖的吗?”

  林白:“……”

  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只靠在网上搜索,搜到了那几个人人推荐的热门景点就觉得好,说了句想去而已。

  逛了一圈,两人还了租借的鞋套,出了景区,沿着315国道继续西行。窗外的景象是苍茫荒凉的戈壁草原,天大地大,但此时此刻就像是已经天荒地老。今天的日出很漂亮,白天的阳光也是一刻亮似一刻,明媚得要命。

  在这样的阳光之下,好像大地上的任何阴影都无处遁形,生命中也没有任何阴霾,灵魂都被晒得滚烫。

  “真的能看到雪吗?”林白坐在副驾驶上,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被阳光晒得泛着微红。

  不知道该说她们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坏,出来的这么几天,全是这样明媚灿烂的晴天,冬天的阳光珍贵,但是林白更想看雪。

  不是远方亘古凝固的雪峰冰川,而是亲眼看到如细密厚重的白色羽毛般的大雪从天空落下,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大地,静谧又生机勃勃。

  这大概就是一个南方人的执着。

  其实,她在北京的那些年,也不是没见过大雪纷飞。经常一夜北风呼啸,第二天醒来,整个人就皑皑素裹,一片银白。可是那时候,她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能静下来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看看这小巧晶莹的白色飞花,天地的造物。

  只会心里装着马上要做的工作,面无表情地匆匆走过街道,在那雪花栖上肩头的时候都吝啬地不肯让它停留片刻,无情地皱着眉将它快速拂去,只留下一个淡淡湿痕,进了开足暖气的房间就快速被烘干,消弭不见了。

  就算是真的从繁忙仓促的生活中特意抽出那么一点时间,泡一杯茶看看雪,一个人看,也只能从那铺天盖地的纯白中品到孤寂的滋味,两个人一起看,才能感觉到那种如瑞雪兆丰年般的幸福平静,充满对来年春暖花开的美好盼望。

  她想和她一起看雪。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一起做过的事情、没有一起看过的风景,她都想和她共同去经历。

  风景再美也只是风景罢了,只有跟心里那个特定的人一起看,才会被赋予特殊而珍重的意义。

  徐影春的目光注视着前路,握着方向盘一时没答话,她也并不能保证一定能看到下雪,这得听天命,看天公做不做美。过了片刻,她才淡淡道:“今年看不到,还有明年。”

  林白侧眸看她,徐影春说:“总能看到的。”

  听了这话,林白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察觉到这言外之意。是啊,她们还有很多年,还有很多时间,总能看到的。于是抿着嘴角轻声回答:“好。”

  她们在将近傍晚的时候抵达德令哈,到达之前看到了一条青绿色的大河,巴音河,在夕阳照耀下波光粼粼,停下来走在石滩上,脚下的石子都斑斓美丽。林白捡了两块石头,一块白色的,一块淡粉色的,随手掸落沉积的风尘,装进口袋,留作纪念。

  房车开到德令哈的时候,林白看见荒芜的背景中出现“德令哈”三个字的时候,不由自主想到了海子的那首诗。她对德令哈并无了解,脑海中唯一相关的就是海子的那首诗《今夜我在德令哈》。

  从姑河市图书馆借出来的那本海子诗集已经被她翻完了,并不需要去逐页翻找,她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诗句。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她轻声地背诵出那些句子,“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诗句和眼前情景十分相配,当真是荒凉,不是旅游旺季,这座戈壁荒漠中的城显得更寂寥了,饱受风霜,静静伫立,只是今天没有雨水,阳光温暖干燥,就算只剩下尾巴的夕阳也醉人如诗画。

  进入城市之后,她们转了几圈,吃了烤羊肉,炕锅羊肉酥嫩,她们特意说了不要辣椒,可惜这店生意太好,虽然不在旺季,但是本地人来光顾的也很多,老板大概是忙不过来记漏了,那道羊肉仍是香辣的,土豆粉也是辣的,林白被逼得只能低头喝那碗薏仁粥。

  徐影春皱眉问:“再点点不辣的菜?”

  “算了,算啦。”林白摇头,她其实也吃不下那么多东西,就一碗粥也饱了,“我也差不多吃饱了。”

  徐影春的筷子顿住,观察了她一会儿,皱眉:“这么点儿就饱了?”

  她其实有注意到,她们重逢之后,每次一起吃饭,林白吃的都不多。这让她觉得有点不安,或许是因为她见过奶奶、巴爷爷和郑清芬的离世,对于这些小病小痛——哪怕只是一点征兆,都十分敏感。

  别人的被害妄想症都是冲自己的,她的被害妄想症是冲别人的。

  林白点点头:“我胃口一直都比较小啊。”

  的确是这样,但从前也没有小成现在这样。林白以为已经交代过去了,低头喝了几口甜甜糯糯的粥,却发现徐影春还是不动,盯着她看。

  “好吧。”林白无奈道,“之前在北京工作的时候,吃饭有些不规律,忙起来的时候饿惯了,所以现在不是很能吃太多东西了。”

  徐影春听了这话,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她看着林白手里的那碗浓稠的薏仁甜粥,确实是养胃的。刹那间,她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系列给她安排的养生计划。

  她们吃完了饭,离开热闹的餐馆,趁着当地的菜市场还没关门,去买了些新鲜的食材。西北的菜大多也辣,跟川菜的那种辣不同,他们更多放的是孜然,味道是又香又辣又脆的那种,但林白还是有些接受无能,房车上有简单的厨具,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暮色四合,让这座本就荒凉的城市更显几分寂寞,房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林白脱下像是白色棉花糖一样蓬松的羽绒服,里面的毛衣柔软,拿着换洗衣服去洗澡。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房车上洗澡,所有的第一次,感觉都很新奇。外面的夜很寂静,头顶的水流温暖如注,这辆房车里的各种设施都挺不错,即便是在车里的淋浴间,水压也不至于太小,足够洗去她赶路一天的轻微疲倦。

  林白的长发湿漉漉地垂散下来,贴在□□的洁白脊背上,泡沫轻盈,带着花朵的淡淡香味,被堆起又揉散在发间。她的手指交叉在发间,一边用指腹轻轻揉搓头发,一边还能分神跟邵知寒聊电话。

  “你们已经到德令哈了啊,真羡慕。”邵知寒是看到林白的微信头像换成了那张与徐影春在青海湖边一起拍的照片,才知道她们俩又出去旅行了,她发出了和巴丽一样的抱怨,“不带我是吧,排挤我单飞去了是吧?”

  林白被她的说法逗笑了,水声哗啦啦的,她的轻笑消弭其间,她说:“你不是要上班么?”春节的假期只放一周,她们单位早就是正常工作时间了。

  “我请假不成么?”

  “又请假?”林白冲散头顶的泡沫,那些泡沫如雪白的花朵柔弱无骨地打着滑坠落,她笑,“你们单位真的不会把你辞退么?”

  “辞退就辞退。”邵知寒的声音听起来很哀怨,“老娘早就不想干了!”

  林白问:“是不想干了还是不想留在姑河相亲?”

  每次跟邵知寒打电话,最终的话题都会绕到那令人头疼的现实问题上去,虽然对于别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她母亲的固执想法还真的挺要命的,确实折磨人的精神,而且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推进火坑里了。

  婚姻,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就像吃饭、喝水和睡眠一样不可或缺。她们可以接受你没有爱情,却不能接受你没有婚姻,这真的很奇怪。林白不明白,她从前也并不觉得爱情是必需品,可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真的值得么?

  在她看来,没有爱情的恋爱都不值得一试。

  大学的时候,她没谈过恋爱,却也见过身边的很多年轻男男女女,只是因为一时寂寞,挨不住那灵魂里深刻的孤独,而去找一个人寻求陪伴,好让自己获得抵抗孤独的力量。在林白看来,那是自欺欺人。

  没有温度和真心的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她都不想要。

  邵知寒被正中痛处,哀嚎一声:“两者都有吧。”

  两个人闲扯着,林白也觉得邵知寒每天白天上班,下班相亲的生活实在是痛苦,她承诺给她带特产回去,略微给了邵知寒一点安慰。

  淋浴间外,徐影春坐在床沿上,她听见淋浴间里的水声,又听见林白和手机里的人交谈的声音,有几分心不在焉。

  哗地一下,水声突然响起,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半个被打湿的肩膀。水声蓦地又停了,像是人正在涂抹洗发露和沐浴液,仰着头,那双眼在蒸腾氤氲的雾气里微闭,里面是一片被暖黄灯光映亮的潮湿……

  神思乱飘,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翻着那本海子诗集,沉浸之中,没发觉什么时候,那水声听了,两人对话的声音也停了。

  “小春。”林白叫了两声,却没人回答她,忍不住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春?”

  却看见那人坐在床沿上发呆,最后一声才把人的魂儿叫回来。

  徐影春回过头,看见林白的脸,手里的那本诗集不慎掉落在地上,却来不及捡起,她问:“姐姐,怎么了?”

  林白的手臂从门后伸了出来,洁白如同一截白玉,又带着湿漉漉、暖洋洋的水汽,手里捏着沐浴露,将那空瓶晃了晃,说:“浴液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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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忙到起飞,夹缝中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