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们又去了背崩乡的格林村,墨脱热而湿润,总是笼罩着一股淡淡水汽,村庄静静伫立在薄雾之中,美好安谧。越野车最远可以跑到解放大桥,而后便踏上了返程之旅,又从绿意盎然的夏天回到飞雪连绵的冬日,重新穿上了羽绒服。

  驶离墨脱,就像是离开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境,辗转回到了人间。也许就是因为墨脱的神秘和隔离,身处其中,远离俗世,与红尘两两相忘,人也不由自主抛开了那些世俗的念头,变得任心随意,徐影春是这样想的,不然她也不会一时冲动,开口服软。

  而现在回到了太阳底下,她那点心事就无所遁形,又让她觉得可耻难言。

  这一点后悔的情绪很快就被林白敏锐地察觉到,在自己去牵她的手时,她有微不可察的闪躲,林白不让她躲,紧紧扣住她的手,没说话,但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口型:“说好了不能反悔的哦?”

  分配房间的时候,再次变成了林白和徐影春一间,巴丽和邵知寒一间。邵知寒冲林白故意做个鬼脸,瘪瘪嘴,低声抱怨:“用完我就扔。”

  林白冲她笑笑不解释。

  从林芝一路行来,途径巴松措、工布江达、墨竹工卡一路来到拉萨,海拔又不断攀升,从两千多米到了三千多。头顶的苍穹高远,蓝得澄澈而纯粹,高原的日光明晃晃地普照大地,暴烈灿烂,在藏民的皮肤上留下灼烈艳丽的亲吻,双颊的红如同神赐。

  她们在距离布达拉宫不远的观景酒店入住,从酒店的餐厅可以直接看到布达拉宫。远山环绕如怀抱,在烈日蓝天之下,建筑群静静伫立,大多是白色的外墙,只有中心的灵塔殿以朱红涂抹,四面相连,红宫被白宫簇拥在中央,如同一颗嵌在皑皑白雪之中的鲜红明珠。

  阳光充足,她们走在布达拉宫的台阶上,旁边是纯白洁净的墙面,林白皱起鼻子,闻到一点搀着奶味儿的香味,徐影春的眼睛从镜头后移开,对她说:“墙里加了糖和牛奶。”

  林白“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剥开扔进嘴里。白墙边的空气里带着牛奶味,她在她耳边说话,嘴里也呵出一股奶味,还带着体温的热气,徐影春微微偏开头,看她一眼。

  “你也想吃吗?”林白问,并从口袋里又掏出一颗糖放在她手心。

  徐影春其实不想吃,她本来也根本不爱吃糖吃甜的,但神差鬼使地,她顺从地接过,撕开糖纸,将糖放进嘴里,奶香味在唇舌之间浓郁地化开。

  那张糖纸被拢在手心,抚平,没有扔进垃圾桶,而是收进了口袋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那张糖纸,她问:“之前在左贡买的糖……吃完了么?”

  “没呢。”

  “那怎么不吃?”徐影春仍穿着黑色的外套,面无表情,但是含着糖,右腮鼓起了一小块,看起来有点酷,又有点乖。

  “不想吃你买的。”林白看着她的样子,觉得有趣,故意说,“谁让你之前那么阴阳怪气的。”

  “……”

  “逗你的。”林白踩上一节台阶,突然转身回头,后面的人差点又撞上来,吓了一跳,“在口袋里呢。”

  她拉着徐影春的手伸进自己的口袋,触到两种不同的糖纸包装,问:“你想吃哪种?”

  徐影春努力抽回手,绷着维持着表情不变,说:“奶糖就行。”

  她的手很冷,林白拉住了就不放,不让她挣脱,两个人的手都塞在林白的外套口袋里,显得位置有些拥挤,掌心相贴,分享一丝温暖。

  徐影春微僵,被她拉着,既不能抽身而退,也不敢轻举妄动。平心而论,林白的举动没有任何问题,也并没有超出友情的界限,女孩子之间,牵手拥抱并不罕见。可是她自己心虚,每一分的触碰和亲密都让她坐如针毡,心脏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想要缩回自己安全的壳里躲起来,另一半却嫌不够,想要更多的亲密。

  她挣扎半天,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缓缓回握住林白,心猿和意马绕着她打转,并不停歇。

  她在炽烈日光下闭了闭双眸,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惯犯,面对珍宝无法控制偷窃和拥有的渴望。

  通往布达拉宫的台阶漫长,视线尽头的纯白宫殿好像要融入日光之中一般,她们拾阶而上,邵知寒和巴丽走在前面,一回头发现那两人远远地落在下面,居高临下地冲她们挥手,高声道:“你们磨叽什么呢!”

  “来了。”林白笑着冲她们说了一声。

  林白歪着头跟她并肩走,说:“我怎么记得你小时候,不怎么喜欢吃糖来着。现在口味变了吗?”

  徐影春一只手被她扯着,另一只手拿着相机,随口“嗯”了一声。

  奶糖块在舌尖化开,林白的吐息也变得甜丝丝的,她身上总是天然带有一股草木的清香,就像姑河的夏天,她莫名觉得林白嘴里的奶糖比她的更甜。

  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那薄嫩的双唇上,林白并不化妆,顶多涂个防晒和唇膏,嘴唇显出其本身的淡粉色,发觉自己在看什么,徐影春猛地回神,被明火烫到似的闪开目光。

  布达拉宫内不能拍照,徐影春在进入之前,就收起了相机。宫殿内有种古朴肃穆的华丽,檐角的鎏金装饰繁复美丽,经幡在蓝天下飞舞,宫殿内除了供奉了历代喇嘛的宝座和佛像,还供奉了入藏的公主和大臣像。

  梵音清越,令人心情平静,恍若殊胜之境。

  邵知寒和巴丽在广场上拍照打卡,她们又去了广场旁的药王山,在最佳拍摄点观景台上拍照,布达拉宫宛如一位浴光沐雪的美人,徐影春注视着取景框里的风景,精准地寻找角度。

  林白凑过去看她拍的照片,饶有兴致地,湛蓝的苍穹之下的古老建筑,千百年来的风霜吹打更显魅力,没有修图的原片就已经足够让人震撼和感叹,徐迎春的摄影技术的确不错,林白看得入神,看完了今天刚拍的布达拉宫,又往前翻:“在墨脱拍的呢?还有然乌和巴塘……”

  正翻着,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变幻,下一张,从完全的风景照变成了人物照,一个恍惚的侧脸出现在屏幕上,林白还没看清,右手上映着纹身的那只手突然从侧旁伸出来,将相机拿了回去,徐影春说:“不给看。”

  “为什么?”林白问,徐影春不回答,只冷酷地把相机收了回去。

  徐影春心里发虚,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怕被当事人发现自己偷拍的照片。

  差一点,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徐影春估摸着内存卡里有一半都是不可透露的照片,若是让她这么翻,岂能瞒得住。

  林白嘟囔一句:“小气鬼。”

  蓝天,阳光,高原,古寺,甜茶。离开布达拉宫,她们又去了大昭寺游览,大昭寺游人如织,宗教氛围浓厚,看着身边那些面容各异的人,藏民面色黑红,坦然映着天光,而外来的游客戴着墨镜,紧紧包裹自己娇嫩皮肤。生怕在人流之中走散,林白更紧地拉住徐影春的手,感觉那掌心微微渗出汗水,粘腻却贴合得更紧。

  走累了,她们去八廓街的餐厅吃饭,邵知寒的体力不行,一坐下就倒在巴丽肩上靠着,浑身脱力一般,直到上菜了才满血复活。

  入藏以来吃的最多的就是牦牛肉,几乎每顿都少不了它,但倒也不腻。她们还点了咖喱鸡,菌汤,馕饼,浓稠的藏式酸奶和奶茶,一桌食物被一扫而空之后,逛八廓街的同时也消食。

  卖各色零碎物件和工艺品的小摊小贩不少,藏式的乐器、陶器、书籍、唐卡……入目琳琅,令人眼花缭乱。

  一路走来都是热闹的吆喝,除了林白,她们三人看起来皆表情平淡,只用眼睛扫过那些如旧时光遗留下的古老物件,并没有要购买的欲望。

  林白停在卖酥油茶的摊贩前:“买点酥油茶回去吧?”侧头看了一眼徐影春,又问,“多少钱?”

  外出旅游,为了方便,她们在入藏之前特意取了不少现金放在身上,小贩报了个数字,林白掏了掏兜,发现所剩的钱不够。

  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去摸身侧那人的口袋,徐影春感觉身侧被隔着衣料轻微地触碰,扭过头来,按住她的手:“干什么?”

  林白抬眸正对上她的眼,清澈无辜又含着一丝笑意:“我之后会还你的。”

  “……”

  谁在乎这个?徐影春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仍然按着林白的手,转向那位商贩:“你刚刚说,多少钱?”

  三分钟后,林白将东西买了下来,没找徐影春借钱,成交的价格比那个小贩第一次报出的价格低了一倍还不止。林白拎着一袋酥油茶,跟随熙攘人流前行,问:“你现在居然还会砍价了?”

  以前可是沉默寡言得让林白几乎以为她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呢。

  徐影春把那袋酥油茶接过来提在自己手上,说:“八廓街的东西价格都虚高,商贩看你是汉人面容,都会把价格翻几倍,就是宰外地游客的,还价之后大多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

  林白“哦”了一声,肃然起敬。

  八廓街人不比大昭寺少,虽然说这条街也是拉萨旅游的热门去处,但今天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她们走着走着,就看见前方的人群乌泱泱地围成一片,刚才还能缓缓前行,现在面前是水泄不通了,人挤着人。

  “是今天有什么活动么?”林白疑惑地问,不然人在这里围成一圈不走做什么?

  徐影春摇摇头,她也不知道。今天并不是藏族的什么节日啊。

  邵知寒吃了饭以后又恢复活力,她仗着自己身材纤细,首先钻进人群里:“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还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着巴丽和林白。

  林白被她拉着往人群里挤,也没放开徐影春的手,几个人艰难地挤进去,瞥见徐影春的表情变化,她向来寡言离群,大概她平生还没有这样被人推搡包围的狼狈时刻,林白几乎要笑出声。

  一抬头,却意外地瞥见了几台摄像机,对准那人群包围的中心。

  “瞧一瞧,看一看哪……”脆生生又大嗓门的女声,熟悉的音色,很明显的与当地人完全不同的口音,纯正的京腔。

  她们已经钻进了人群的最里面,林白一扭头,就看见那张小摊上的人,女人身穿宽大的藏服,脸上没有过多的妆饰,打扮也不似往日精致,而是粗糙许多,但那天然便深邃优越的五官,让她仍然看起来美艳逼人。

  林白还没出声,那拿着陶器叫卖的女生却先惊喜地叫出声:“学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