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在我初二那年查出患上类风湿病的。其实早就开始了,只是没能早早查出来。奶奶总是说关节疼,但是我每次叫她去医院看看,她总是不放在心上,说是小毛病、老毛病了。有一天她实在疼得厉害,我劝了好几次,她才同意跟我去医院。”

  林白关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盏灯开着,让室内不至于全黑,夜色和星光泼洒在房间内的地面上,在这样昏暗温暖静谧的环境下,很适合追溯往昔,徐影春轻声开口,终于将往事娓娓道来。

  林白听着她说,仿佛翻开一本落了薄薄一层灰的书。

  她想,初二那年?那徐影春岂不是只有14岁?那不正是她离开的前一年?

  徐影春比林白小三岁,林白离开姑河的那一年18岁,而徐影春才15岁。

  “后来查出了这个病,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她不想让我担心,每次问都说没事,可我知道,其实她很难挨。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抗风湿药不便宜,我爸妈根本就不给奶奶钱看病,我后来找到一份兼职,放学了之后在巴爷爷的金鱼店帮他看店打工,巴爷爷每个月都给我发工资。”

  “其实我知道,那家店也并不是很大,根本不需要找学生,尤其还是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初中学生,来兼职。巴爷爷其实和我奶奶是老相识,想帮我们,又怕我们不好意思直接拿他的钱,就找了个借口。”

  “高一的时候,奶奶的情况变得很不好,我就从学校退学了,带她去了成都看病。”

  姑河没几所学校,她和林白上的同一所学校。林白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拎着行李离开姑河,她从初中部升到高中部,却发现校园里哪里都是她的痕迹。

  只是去了成都,还是逃不开,她像是住在她影子里的人,如影随形。

  她虽然只短短几句话就概括了那么长的岁月,但林白知道,背后肯定没那么简单。她那个时候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女孩,看着早熟,但对世事又有多少经历?她父母感情又坏,对她也很坏,她手里能有多少钱?自己带着老人去成都,一老一小,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她要怎么办呢?

  正想着,徐影春又轻描淡写地带过,只捡好的说:“虽然刚去的时候很艰难,不过很快就遇到了好人。我在一家纹身工作室当学徒,刚开始做得也不好,不知道做废了多少张皮,但是师父一直很照顾我,也帮了我不少。奶奶的医药费,一开始一直是她垫付的。”

  “是……前几天去世的那个么?”林白的声音很轻,仿佛薄雪落下。

  徐影春点了点头,沉默几秒,说:“后来,奶奶也去世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类风湿如果在早期就查出来,及时治疗的话,奶奶也不会……”

  林白仰头喝完了手里剩余的酒,沉默地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节哀顺变”,也没有说一些诸如“以后会更好的”、“奶奶一定希望你现在每天开开心心的”这样的鸡汤之语。

  在真实的伤痛之间,什么话都变得苍白无力,又渺小无用。

  “奶奶去世了,巴爷爷去世了,后来老师也去世了……”声音越来越低。

  林白问:“老师……是生了什么病么?”分明还这样年轻。

  徐影春低低“嗯”了一声:“肺癌。”又说,“不过她最终的死因不是这个,她是自杀的,怕拖累家人朋友,也不想再受病痛的折磨。”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人生动荡,充满无常,徐影春觉得她的人生是被一场又一场的离别标记的,从而划分为不同的阶段,她这样懵懵懂懂又跌跌撞撞地长大。

  她以为这些事情过去很久了,再讲起来已经不会难过了,可是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

  她曾经觉得倾诉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把自己内心的伤痛和想法坦诚地告诉别人,就好像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一样,难堪、羞耻。可是再内敛深沉的人,也是有感情的,忍不住会觉得难过,而向别人倾诉,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往事,不可能不委屈,不可能心里毫无一丝被安慰的期待。

  徐影春垂眸看向林白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纤细、修长、白净,就好像她的人,一尘不染。

  可是牵手还不够,林白倾身过去,抱住了她。

  长长的发丝也落在徐影春的肩头。

  徐影春的身体微微一僵。她像是个长途跋涉终于见到灯塔的旅人,风尘仆仆,哪怕被给予一丁点温暖也想要拥抱,哪怕知道这点温暖是自己偷来的。

  心里既贪恋又抗拒,拉扯着她的神经,可是身体却做出了本能的反应,手背叛意志地抬了起来,贴在了那单薄的后背上。

  “你骗我。”林白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很近,又很轻,“这些年你过得根本不好。”

  徐影春沉默着垂下眼。

  她感觉肩膀处微微湿润,有些惊慌地扭头看旁边那人,看见一双被泪水洗得清澈的眼,咫尺之间,星光和泪光在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略带错愕。

  “姐姐……”

  林白突然伸手扯她的脸,把她一张脸揉得乱七八糟,徐影春的脸虽然褪去了婴儿肥,但是还是很软很好捏,林白说:“以后有什么事不许再瞒着我,也不许再抽烟。”

  徐影春扭了扭头躲了几下,听了这话默了默,嗓子里模糊传来“嗯”声。

  “不要嗯。”林白固执地说,“我听不到。”

  “……好。”

  本以为这样答应就算了,没想到林白直接去翻了徐影春的行李箱,她根本不用问徐影春密码是什么,对着那行李箱的密码锁,输了个数字就开了。

  密码是0209,既是徐影春的生日,也是林白的生日,两人同一天出生,只是相隔三年,也是很妙的巧合和缘分。

  然后,林白毫不客气地没收了徐影春储备的电子烟和所有烟油。

  “……”徐影春哑然。

  林白见她看着自己,瞪她,这一会儿就有八年前的氛围了,她凶道:“看什么看,怎么样也不可能还你的。”

  “哦。”徐影春想说,其实她不是想要回来,她本来也没什么瘾,而且现在……更是没什么抽烟的理由了。

  “你呢?”她静静地问,“你离开姑河后,又过得好吗?”

  “很好啊。”林白坐回位置,又开了罐啤酒,清凉酒液滚入喉咙,她大大方方地开口,“大学的排名不错,在当地很有认可度,但因缘际会,我没去做本专业相关的工作,而是成了某个明星的经纪人。”

  徐影春有些意外,问:“经纪人?”又问,“哪个明星?”

  林白答:“方筱岚。”

  看徐影春一脸空白,林白问:“你不会不知道方筱岚是谁吧?”如今方筱岚算是二线上升期,国民度还是有的,连邵知寒都是她的粉丝呢。

  “不知道。”徐影春诚实地摇了摇头。

  林白想想也是,徐影春从小就不关注这些,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她突然起了点兴趣,问:“你是从来不上网吗?你有认识的明星吗?”

  “当然有。”徐影春说,林白抬了抬啤酒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就说,“林青霞,梁朝伟,王祖贤,张国荣……”

  林白:“……”她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你活在上个世纪啊。”

  也不知道徐影春不认识本世纪的明星这件小小的事怎么就戳到了林白的笑点,她几乎要笑倒在沙发上,手里拿的啤酒罐晃荡来去,雪白的泡沫从罐口涌出来,沾湿了林白的袖口和领口。

  徐影春给她递纸巾,撇开这个话题:“当经纪人,开心吗?”这就是你一直以来追求的生活吗?

  “开心啊。”林白浑不在意地擦擦自己的衣服,又灌了一口酒,“当然开心了,娱乐圈,名利场,花团锦簇,万众瞩目——女明星的生活多光鲜亮丽啊,我们这些跟着的人的待遇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其实没这么好。女明星的生活也不是只有光鲜亮丽,那都是表面的,日常生活充斥的,是无数的琐碎,时常没日没夜的加班,既然是万众瞩目,一点疏忽都会被放大,黑粉一搞出什么事,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第一时间就要和公关商量应对之策。

  只是林白捡好的说,报喜不报忧。

  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她们俩这对话,怎么像是分了手的前对象,两个人都要装得自己过得很好。但又和那种心态有差别,人家是为了炫耀,而她只是怕对方担心。

  徐影春垂眸说:“是吗。”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听到林白过得很好,竟真的有些半酸不苦的心理,她承认这样有些扭曲。林白没了她,还能过得很好,可是她不行。

  她就像是攀附在她身上的一株植物,就算每天修建枝桠,也会以比修剪更快的速度,无法克制地在她心里疯长。

  可是林白又突然说:“我过得很好,除了想你。”

  徐影春又是一顿,随即又陷入沉默,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句话,说听到这句话不开心,那是假的,可她却也无法说出“我也很想你”这样的话来。

  林白便就着星光和她的沉默喝酒,等心事重重的徐影春回过神来,那一打酒都快被她喝完了。

  她连忙抓住那人:“姐姐,别再喝了。”

  “……最后一口。”林白模模糊糊地说,“别浪费,这里的东西可贵了。”

  徐影春:“……”你不是说你有钱吗。

  最后还是没让她喝那口酒,她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伸出来,穿过林白的后背和膝弯,把人抱起来,她十分拘谨,哪里也不敢碰,觉得自己像是托着一个价值千金的名贵花瓶——在博物馆里远远看一眼都是奢侈的那种。

  林白却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往徐影春的怀里靠,手也柔弱无骨地缠上她的脖子。

  徐影春顿时僵硬起来,但还是将人安安稳稳地安置在床上,想起上次自己喝醉,第二天林白是怎么照顾自己的,也准备下去买点蜂蜜泡点蜂蜜水给她喝。刚微微离开一点儿,手腕就被握住。

  “不许走。”

  徐影春挣了几下,没想到这醉鬼的力气还挺大,没挣开,林白突然又猛地一使劲,徐影春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被她拽了下去,手臂本能地在她脸侧的床边一撑。

  只是位置太恰好,微一低头,她就碰上那双带着微微酒气的、如花瓣般柔软的唇。像是突然亵渎了神明,她连忙移开,心脏乱跳,眼神飘忽,浑身僵硬,脑子里已经飞快地预演过了两人分道扬镳再也不见结局的一百种可能性。

  只是林白却好像毫无察觉,她的胳膊又紧了紧,把人往床上一带,嘴里发出小小的声音,似乎在轻轻哼唧着什么。

  徐影春小心地低下头去听,结果听见反反复复的同一句含糊的话:“我不会走了。”

  “我再也不会走了。”

  像是保证,又像是承诺。

  徐影春忽然想起自己白天的那句话——

  “我只是有些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再次离开。”

  所以,这是对她那句话的回答么?

  见那人似乎是没发现刚才小小的“意外”,徐影春微微放下了心,但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又涌了上来,毫无道理。她看着林白卷着被子安稳地沉沉睡去,只是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徐影春低下头,呼出了一口灼热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