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西藏之旅,墨脱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地。别的城市和地方都可以不去,但墨脱不能不去。因为进入墨脱有双进单出的限制,所以她们在波密多待了一天。波密的桃花也是极有名的,但如今不是桃花开的季节,也只能是遗憾了。

  无美景可看,林白就待在酒店,主要的时间都是在给巴丽当免费的一对一家教老师,一整天,终于把函数和数列的基础内容给她讲完了。

  穿越嘎隆拉隧道,将嘎隆拉雪山抛在身后,视线里漫山漫野的白晃晃雪光开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水汽,道路两旁时常可见飞流而下的湍急瀑布,水声轰鸣,飞浪如银。

  墨脱是亚热带湿润气候,随着前行,绿意渐浓,像是如《桃花源记》里写的一般,来到了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境,世外桃源。窗外的风景从大片连绵的银白变成了满眼的青翠浓绿,像是瞬间从雪原穿越到雨林。

  温度也越来越高,她们脱下了外套,换上了短袖,身上负担轻了,人松快不少,窗外风景好像从冬天驶入夏天一般,人的心情也仿佛由冬入夏。

  只是林白却没有好心情。

  从前日晚上开始,林白就没有再和徐影春说一句话。她不明白,她既然不愿意和自己和好,就断得干干净净,这么暧昧不清、摇摆不定做什么?

  不得不说,她有点生气。说实话,林白已经不记得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了,给方筱岚当经纪人的时候也经常遇到不顺心的事,但她从来没生过气,有问题就积极沟通解决。但她现在生了气。

  这种生气还不是那种明晃晃直着来的怒火,而是暗搓搓的,越想越郁闷,憋了一肚子火,却发不出来。

  这样的人,你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态度对她,若说彻底绝交不再相见,似乎太过,可是人想跟她亲近,她又会竖起全身的刺告捷你,别过来——这让人郁闷极了。

  她几乎是在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告诉你,这并非我本意,我有别的原因,可偏偏不愿意告诉你。像是话说一半,开始卖关子。

  又好像狗血电视剧里的烂俗剧情,主角分明相爱,却因为某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原因误会来误会去,折腾个八十多集才在一起,观众看着都替他们心累。林白不喜欢这种剧情,只是没想过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同种窝火的经历。

  最迟八点墨脱的检查站就不再放车过去,好在她们上路早,经历长时间的车程,终于在前方的牌子上看到了墨脱县几个字。以及那句标语“世界只有一个墨脱,墨脱拥有整个世界”。

  的确如此。墨脱的海拔是整个西藏最低的,成片连绵的巴蕉林和茶田高低起伏,风过便扬起一阵郁郁葱葱的波浪,又永远湿漉漉雾蒙蒙的,风景独特,像是藏在高原深处的另一个江南水乡。

  她们提前定了旅店,到了墨脱的第一晚先休息,因为午饭是在车上用饼干打发的,所以林白又没怎么吃好,也说不清到底是晕车还是低血糖了,总之,她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点糖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她口袋里还有那天徐影春给她的一包玉米糖,她只吃了一颗,剩下的还多。但是她现在不想吃她买的,她现在还在生气,连带着对那包糖,也“恨乌及乌”了。

  听她说要去超市,邵知寒说:“我也去我也去!”

  徐影春停好车,说:“墨脱的物价比外面的高很多,你们需要什么?我看看我行李箱里有没有。”她上路之前准备了很多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邵知寒想回答来着,还想问比外面高多少,结果林白淡淡扔下一句“不用,有钱”,拉着她转身就走。

  “……”邵知寒想说我作为一个翘班这么久的普通打工人,不是很有钱啊!被林白一路拉到了超市里,看见那鸡蛋按个卖,几块钱一个,她直接惊呆了,嘴张成了一个鸡蛋,确实贵啊!

  林白拿了包大白兔,问:“你想买什么的?我请你。”

  “不用不用不用。”邵知寒连忙说,就算不是自己出钱,一样的方便面,这里就比外面贵,她也没那么想吃,舍不得。

  林白只好付了帐,递给邵知寒一个大白兔奶糖。

  几个人本来计划晚上一起吃墨脱特色的石锅鸡,林白也没去,留在旅馆里,她很少生气,可是一旦生起气来就是动真格的,她看见徐影春那样子就憋屈,索性不看。自己心想着明天也不跟她们一起走,自己逛也行。

  反正在成都,她们也没有一直一起行动。自驾游就是这点好,自由。

  饶是看不见人,她还是免不了生气,剥了一颗奶糖放嘴里,心里气哼哼地想:“小白眼狼。”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她小时候对她多好啊,现在长大了光会气人。还吃什么石锅鸡,气都气饱了。

  墨脱的旅馆条件不好,可是在这样偏僻又难以到达的小城,根本不是花钱就能获得更好的住宿条件的。林白在房间里煮八块钱一包的方便面,她很久没吃过这种垃圾食品了。

  第二天早上,邵知寒起床出门的时候,叫林白,林白就将不跟她们一起的计划说了,邵知寒有些意外,随即又若有所思:“你和小春姐闹别扭了?”

  她的思维还停留在林白想跟徐影春重归于好的阶段,不明白这天怎么变得这么快。

  其实不能算是闹别扭,这么说太轻了,又像是没道理地胡搅蛮缠,她可不是,但林白不想细细解释来龙去脉了,粗略地说了句“嗯”。

  邵知寒露出无奈的神情:“你和小春姐的关系也太变幻莫测了吧。闹别扭?幼儿园小朋友吵架吗?”

  林白心道,幼儿园小朋友可不是我。瞎矫情的也不是我。有什么不直说的更不是我。

  不管怎么说,邵知寒到底是出发了。徐影春和巴丽见只有她一人,邵知寒耸耸肩,简略地说:“小林姐不跟我们一起走。”

  巴丽惊讶地“诶?”了一声:“她有自己的计划吗?”

  而徐影春则皱起眉,根本不用反应,就知道她在躲自己。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那不是又只有我们两个?”巴丽说。

  邵知寒:“什么意思?什么叫‘又’只有我们两个?”

  巴丽指指徐影春手上拎的相机包,说:“小春姐之前来过墨脱的,你忘啦?这些景点她都看过了,她今天是准备去果果塘大拐弯拍照。我们先一起去果果塘大拐弯,然后我们俩再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邵知寒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好。

  从高处俯瞰果果塘大拐弯,只见水流顺着蜿蜒河道而流,河道曲折成了一个天然的U字型,白茫茫的雾气丝丝缕缕地将山体的凹陷处填满,肆意飘摇,好像那河道里盛的不是水流,而是满满当当的雾气一样,风一吹,就变幻成另一个形状,可是不管怎么变幻,都那么美丽,仙气飘渺。

  徐影春训练有素地架好三脚架,以一个固定的位置拍摄果果塘大拐弯,准确地来说,是记录那些云雾长时间蒸腾变幻的样子。

  她准备在这里拍上一天。上次她来墨脱时并未携带相机记录,深为遗憾。

  邵知寒和巴丽却没这种耐心,惊鸿一瞥地匆匆看了眼风景,便赶去下一个景点,当真如打卡一般,流水线式旅行。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和性格,有的人喜欢走马观花,有的人却喜欢坐下来慢慢品茶。

  徐影春的双眸沉定,看雾来雾散,云卷云舒,极有耐心,饶有兴致。只是注视着眼前的风景,思绪却忍不住如同被风吹散的云雾一样飘忽不定。

  墨脱。她第一次接触这个地名还是在林白从市中心的小图书馆借来的地理杂志里。她们并肩躺在床上,看着一个又一个遥远陌生的地名,想象姑河以外的偌大世界。

  那时的墨脱还未通公路,杂志上说这是全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城,神秘的白玛岗,竟然还有比姑河更加落后的地方,但那种落后却不像姑河这样,是充满了尊严,充满了神性的,对人有着天生的吸引力。林白曾说想去,她曾说会陪她一起来。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可是后来,她一个人站在这片莲花秘境,那个说想要来的人却不在身边。

  徐影春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未做足功课就来了。走在芭蕉林里,出来时腿上还残留着好几个蚂蟥,那些蚂蟥吸饱了她的血肉,个个肥胖如肠,她神情平静地将它们一个个扯下来,忽然很庆幸她没有来。

  可是现在那人来了,她却仿佛还是一个人。

  她总觉得当年事像一副未画完的画、半截未写完的诗,可也只能放在那里,任岁月风干,没想过有一天,还有机会提笔续。

  可她似乎是搞砸了。

  也许她八年前就已经搞砸了。从她在心里越界开始,从她喜欢她开始,就已经搞砸了,可情若是能够自禁,世界上就没有心碎的人了。

  林白自己一个人出行,在旅馆里查好了景点资料才出发,却计划得与邵巴二人完全相反,她先去了仁钦崩寺,看见那些藏民虔诚地跪伏,双手合十地祈福,最后才来果果塘大拐弯。午后,又是淡季,人不多,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拍摄的人。

  这景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吸引人了,看一眼就罢,林白转身就走,徐影春看见,下意识叫了一声:“姐姐。”

  林白脚步一顿,但也只是一瞬,她继续走,还走得更快了。

  徐影春抛下正在拍摄的相机,急追跟上几步,手指拽住她的衣袖,又叫了一声:“姐姐。”

  她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自从前日之后,林白就不理她了,就算偶尔回答,也只有冷冰冰又敷衍的“哦”、“嗯”这样的字眼。

  她不止一次地想,反复叩问自己,这就是她最终想要的吗?

  左心室好像漏了一个洞,血液从左心室流出,豁开了一大片心血,血肉淋漓。

  如果不管亲近还是疏远对她来说都是折磨,她更受不了这种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关系,忍受不了这近在咫尺的视而不见。

  对自己,对她,都是折磨。

  “叫谁呢。”林白被她拉着,却故意说,“不认识。”

  徐影春顿了顿,好像突然在这场较量认了输——与其说是她跟林白的较量,不如说是她跟自己的心的较量。

  她轻声道:“你。”也只有你。

  林白“哦”了一声,气还没消,说:“不叫名字了?”

  徐影春知道她是故意的,拉住她的手松了几分,又紧了几分,片刻后,林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