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云层深浓,月亮悄悄半藏进云里,月光越发微弱了,透过窗帘,宛如一层含着微光的薄雪洒下来,刚好映在女孩微红眼角挂着的一缕水痕上。

  像一条从眼角流出的潺潺小溪,从眉眼蜿蜒流淌至唇边下颌。

  林白伸手轻轻抹了一下,徐影春竟然哭了。

  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不知道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哭了没有,但是印象里她从不落泪,也没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哪怕是被父母打骂,脸上带着伤,表情仍然是冷傲倔强的,像一头桀骜不驯的小兽。

  她将她的眼泪擦了,但很快那眼角又湿了,像一只拧不紧的水龙头。

  林白轻轻叹了口气。

  她放轻了动作,手从徐影春的腋下绕过去,将她抱了起来,徐影春并不重,但她还是废了一番工夫,才将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

  最后,不忘把她承诺了不摘、却违反诺言偷偷摘下的手套给她戴了回去,戴之前,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枚小小的纹身。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她在网上查找分别这么多年来关于徐影春的踪迹,看到她设计的那些精美艳丽的纹身图案之时,曾经一时兴起自己也想要纹个纹身。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一旦纹了,刻进皮肤里,就难改了,它会跟着你一辈子,除非你去洗纹身,那比纹还疼。”

  所以,她当时给自己纹上这个字母,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么?是知道难改,也想要刻进血肉里一辈子带着的么?

  “……大多数人的纹身都是对自己的人生有特殊意义的图案,有些情侣会在身体上纹彼此的名字……”

  那么她身上的L——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起徐影春的微信名,简单的一个X,根据她的习惯,这个L也会是谁的名字字母么?

  诚然,这是林白名字的首字母大写,但是未经确认,她不敢如此自作多情地直接将这个作为原因。

  这么多年,彼此散落天涯,各自生活,难保不会再遇见一个名字的缩写里带L的人。

  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徐影春睡得很沉很熟,但林白却罕见地失眠了。她翻来覆去,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也都是猜测,可就是无法打消心里对那个纹身图案的在意。

  她转过身面对着徐影春躺着的那张床,徐影春被她放在床上时也是侧身朝向她这边。

  夜如寂寂的黑色幕布,罩着她们。她静静望着她,事实上,这八年她没有机会看见她,而重逢以来,她也很少有机会细细端详她的脸,像此刻这样。

  她的冷淡躲避全都在把人往外推,连一个对视都吝啬给予。沉甸甸的眼神永远藏在浓密乌黑的睫毛下,晦暗不清,满是心事。

  此刻,她凝望她的面容,微皱的眉宇,紧闭着无声流泪的眼睛,红红的鼻尖,紧抿的唇角。

  世事如流水,而她们长大了,也许不是什么都可以挽回的了。

  徐影春今天的醉酒是为了曾经的师父和恩人的去世而伤心,但是这层表面的伤心之下,林白体会到了更深层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能感受到这让她很难受。

  不复往昔,她不是那个什么心事都会跟林白分享的女孩了。

  她有了秘密。

  因为感受到徐影春的痛苦,心疼像是一个装满水的气球,被扎破了一个洞,就丝丝缕缕地漏了出来,将她淹没,带得她的心脏也闷痛起来。林白叹了口气,神思在一片昏暗之中清明至极,终究还是闭上了眼。

  *

  第二天。

  比清醒更前一步到来的是头痛,徐影春把脸埋在被子里片刻,才挣扎着睁开眼,灿烂晨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太阳穴如同针扎,整个脑袋都出现了一种耳鸣般的嗡嗡作响。

  好半天,她才适应了这种身体上的疼痛,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原本满是重影的世界在她的眼里重新合二为一。

  扭头看向旁边,一张床平整如新,空无一人,徐影春微微一愣。

  昨晚她和谁一间房的?还是她一个人?可是一个人怎么会是两张床的标间?

  ……想不起来,她断片儿了吗?

  这个认识让她惶恐,她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紧张地上下检查,看见手套仍旧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手上,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房门传来“滴”的一声。

  林白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看见床上的人是睁着眼坐着的,有些讶然,她以为她还会睡很久。

  她将塑料袋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塑料打包盒,还贴心地把一次性筷子也搁在饭盒上,说:“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胃里不好受吧。”

  徐影春有些犹豫此刻要不要也划清界限地拒绝,刚要说什么,嘴唇一动,林白便利落地扭头走了,根本没等她的回答,径直又出了房门。

  “……”

  徐影春想了想,还是慢吞吞地掀开被子爬了起来,坐到桌子前,刚提起筷子,房门又响了。

  林白重新走进来,手里捏着一个玻璃杯,直接放在桌上,徐影春手边。

  “蜂蜜水,解酒的,喝了再吃。”丢下这句话,人又走了。

  “……”

  这态度让徐影春心下忐忑,绝对是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吧。却又不得其解,难道她昨天晚上喝醉之后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了?

  她不会直接表白了吧?

  捏着筷子的手颤抖起来,抖了片刻,徐影春又觉得不可能,给自己吃定心丸。如果林白真知道了她的秘密,还不退避三舍?还会给她带什么早餐,送什么蜂蜜水么?

  徐影春隔着手套摸了摸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小小的那个纹身,背后的那个秘密。

  ——秘密是她。

  将那杯甜甜蜜蜜的蜂蜜水灌下去之后,人果然神清气爽了不少。林白给她带的早餐是温热清淡的藏式面条,徐影春昨天晚上喝酒,也没吃进去多少东西,又过了一夜,腹中空空如也,没闻到食物香味的时候还不觉得,吃了几口越发勾起食欲,将汤也喝完了。

  因为徐影春和巴丽两人喝醉了酒的缘故,几个人本来计划是在八宿县住一晚就走,改成了停留一天第二天再走。开车还得靠徐影春,得让人养养精神,散散酒气。

  尽管她只喝了那么一丁点酒,分量让一个正常酒量的人脸红都不够。

  八宿县位于怒江上游,海拔不算太高,林白在这里已经没有太多不良反应。前晚她和徐影春住的一间房,但为了让她白天好好休息,她给她足够的空间,自己离开了在县里逛逛,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但这个坐落在怒江大峡谷里的县城实在是小得可怜,比姑河更落后,整个城步行也要不了多久就逛完了,物资也十分缺乏,林白想买瓶蜂蜜都在超市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还是旅店的老板给的。

  虽然物质条件并不好,但是空气清新、风景优美。八宿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勇士山脚下的村庄,她们到来的路程十分艰辛。这还是在有公路的条件下,千百年以前要前往这里的人,经历的艰险只会比她们经历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到达这里的都是勇士。

  但是,不跋山涉水经历艰难的路程,又如何能看到这么美丽的风景。

  林白很快逛完了,无处可去,只好到隔壁找邵知寒和巴丽打牌,斗地主。

  巴丽昨晚比徐影春喝得还多,可是看起来精神状态却都比徐影春好很多,邵知寒洗了牌,依次给三个人发,林白捏着一打牌,突然想起来:“斗地主要三个人才能玩,那你们之前玩的是什么?”

  还为了打牌非要住一个房间。

  “小猫钓鱼啊。”

  林白:“……”

  真够无聊的。

  打了一下午牌,林白觉得自己也是够无聊的了,三个人下楼吃了晚饭,这里的物资不是很丰富,但东西却死贵死贵,一盘连个肉星都没有的小炒就要三十几,几个人都没吃饱,上楼又把之前的牦牛肉干存货拿出来啃。

  吃完晚饭继续打牌,最后打到邵知寒和巴丽都烦了,林白才回到房间。

  徐影春本来是醒着的,可是一听见门响,身体的反应竟然快于大脑思考,飞快地摁灭了床头灯,往被子里一缩就开始装睡。

  林白心知肚明,却不戳穿,轻手轻脚地洗漱,又自己睡了,很安静,没有打扰对方分毫。

  第二天她们按照原定计划上路,去离八宿县不远的然乌湖。车程只有两三个小时,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正是最适合来此观赏的深秋季节。

  四面环山,然乌湖被岗日嘎布雪山和阿扎贡拉冰川包围,仿佛一颗嵌在群山之中的湛蓝浓绿的、澄澈的明珠宝石,天空被映在无波如镜的湖面,宛如醉后天在水。

  白色的水鸟偶尔三五成群地飞跃,惊鸿掠影一般,在湖面轻轻一点的瞬间,被徐影春的镜头敏锐地捕捉下来。

  然乌湖很大,下湖就在国道旁,但是观赏的最佳地点是露营营地,邵知寒和巴丽看见湖边的草甸上长满了艳丽的花,模样却很是陌生,忍不住打开搜索引擎,对着那花拍照搜索。

  林白站在近湖边的木栈道上,在日光下眯着眼睛远眺对面银装素裹的皑皑冰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高原清冽干净的空气。

  徐影春也看那些遥远的冰川,只不过是透过镜头看。取景框里的冰川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闪闪的波光,质感仿佛透明,又流光溢彩,微微偏移镜头,不经意间,一张侧脸入了框,还有那双眼睛,被阳光和白雪远远映着,色泽比平时淡了一些,比冰川更像剔透的琉璃。

  徐影春按下快门的手微微一顿。

  林白余光扫到了什么,偏头一看,看见了徐影春冷着脸放下手里的单反,扭开脸正要离开。

  仍然是逃避冷淡、拒绝靠近的姿态。

  “等等。”林白突然叫住她,徐影春的脚步应声停了,但仍背对着她。

  这些话林白从醉酒那夜到现在在心里反复想了很久,此刻终于说出了口。

  “小春,如果你真的不想和我再做朋友,如果这段友情,这段关系真的让你这么难过,不想继续……那就算了,我不会再勉强你跟我和好了。等这次回去之后,联系方式删或不删,也都随你。”

  “但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哪怕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