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规律的高跟鞋触地声,打破了两人间长久的沉默。

  江澜的身子隐在屏风后看不真切,只听见她略带欣喜的嗓音:“伸之,你怎么来了?”

  顾伸之转过身迎了上去:“我刚下班,想着来看看你。”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江澜走进来。

  随后她便看见了一脸苍白的明逸。

  江澜无端觉得心头一跳,关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顾伸之挽上胳膊,一脸亲昵地对她说:“这个小姑娘是谁啊,你们认识吗?”

  “她是明总的女儿,明逸。”

  “哦。”顾伸之做出了然的表情,走上前向明逸伸出手道:“你好,我叫顾伸之,是江澜的未婚夫。”

  明逸看着顾伸之伸来的手,没有动作。

  顾伸之倒也没有觉得尴尬,只是将手收回,笑着耸了耸肩。

  他转而看向江澜,脸上的笑越发温柔了,道:“一起去吃个便饭吗?”

  明逸在一旁,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举止亲密,一颗心顿时如油煎一般,又如被妒火焚烧。

  江澜的笑在她眼里格外刺眼,终于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快速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推开两人,夺门而出。

  明逸隐约听见江澜在喊她,可是她却没有回头,一路跑进电梯。

  电梯下到一楼,刚走出公司大门,手机便响了起来。

  是江澜的电话。

  明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江澜的声音有些空旷,身边还时不时响起顾伸之的笑声。

  “你跑去哪儿了?”

  “我在楼下。”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来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江澜和顾伸之并肩出现在公司门口。

  江澜一眼就看见了明逸,快步向她走来,道:“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明逸没有回答,视线扫过随后而来的顾伸之。

  顾伸之的脸上依然挂着笑,似乎并没有被明逸方才的举动所冒犯,甚至还笑眯眯地问她:“小逸,要一起去吃晚餐吗?”

  明逸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去?”

  顾伸之这才愣住,他似乎没料到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女孩,竟对他有如此大的敌意。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句话是对着江澜说的。

  江澜没有回答顾伸之,她静静看着明逸,那眼神好似在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逸受不了江澜拿这种责备的目光看她,垂下头道:“我想回家。”

  “伸之。”江澜向顾伸之投去抱歉的眼神,“今晚不太方便,改天吧。”

  “没关系。”顾伸之说,“下次还有机会。”

  说完,他还十分大度地和明逸说再见。

  不待顾伸之说完,明逸便上了车,随后江澜也坐了进来,汽车缓缓发动,明逸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沿路的风景发呆。

  骆司机好似也感应到了两人之间的低气压,没有说一句话。

  车内一片死寂。

  “你今天怎么了?”江澜忽然问她,“顾伸之惹你生气了吗?”

  又是这种语气,好像只要和顾伸之沾边的事,江澜总会下意识地将自己与顾伸之归于同一阵营,而相应地,将她剔除在外。

  顾伸之的存在,无时无刻都提醒着明逸,她是这段感情中的外人,一个失败者。

  更可笑的是,江澜的未婚夫,竟是明若愚一手安排的,虽说是商业联姻,两人倒也投缘且和睦,在圈中都是一段佳话。

  他们之间的感情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而她又能反对什么,是反对亡母的决定,还是做那根棒打鸳鸯的大棒?

  明逸沉默了。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回答江澜的话。

  到家后,她便将自己锁进房间。

  不一会儿,江澜居然来敲她的房门。

  明逸一脸疲倦地打开门,道:“有事吗?”

  江澜看着她,形状完美的薄唇微微抿起,眉间染上愠色:“明逸,你到底怎么了?”

  “有话好好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就算你不喜欢他,也应该给予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明逸。

  “我就是不喜欢他,我就是讨厌他,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说完,她将江澜推出房间,砰地关上门。

  明逸红着眼,将藏在床头柜深处的药盒拿了出来,里面存了四五枚“胶囊”,是她尚未来得及处理掉的。

  混杂着愤怒,悲伤和嫉妒的情绪,几欲将理智湮灭。

  明逸看着掌心的胶囊,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接着,她就这么头一仰,直挺挺地将胶囊全部吞了下去。

  世界好似一瞬间安静了。

  静到只剩下心脏隆隆的跳动声。

  接着,犹如钢刃划过大脑,尖锐的剧痛让明逸尖叫起来,她抱着头,强烈的眩晕令她失去平衡,重重摔在了地上。

  门外的敲门声更加急促了。

  明逸充耳不闻,又或者说,她已经陷入了“迷失”。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力甩着头,试图将耳边如蚊吟的呓语甩开,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再次摔了下去。

  这次,她磕在了梳妆台边缘。

  “额……”明逸捂着额头,痛得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门被从外边大力撞开。

  走廊的光透进来,照亮躺在地上的明逸,她散乱着头发,额上撞破的伤口缓缓往下淌着血。

  无论过去多少年,江澜回忆起这一幕,都会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江澜冲了进来,将明逸从地上扶起,她敏锐地发现了丢在一边半开着的药盒,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强烈的自责,灼烧理智。

  她到底在做什么……

  明逸差一点“死”在她手上。

  “王姨,快去拿医疗箱。”江澜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明逸脸上沾上血的发,不断拍打着明逸的脸颊。

  “明逸,不能睡,快醒醒。”江澜的声音慢慢染上哭腔,“不要睡,求你了。”

  她咬破下唇,企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

  王姨提着医疗箱上来了,江澜手脚麻利地为明逸处理伤口,好在伤口不深,只是被划了道口子,在经过按压后,血很快就止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明逸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悠悠转醒。

  刚睁开眼,额头传来的疼痛就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断续的回忆,如幻灯片般一幕幕闪过,她只记得自己吞了胶囊,还跌倒了,撞到了头,很疼,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好在她之前从未服用过胶囊,毒素还未在体内累积,要不然她绝不可能这么快就醒过来。

  江澜被响动惊醒,从臂弯里抬起头。

  明逸这才发现江澜竟睡在她身边,准确来说,是坐在地上,半个身子趴在床沿。

  江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有惊喜有愧疚。

  “要喝水吗?”她问。

  “嗯,好。”明逸点头,接过江澜递来的水杯,很快就喝完了,“澜姐,我睡了多久?”

  “五个小时。”

  “哦。”明逸伸手摸了摸额上的纱布,垂下眼,道:“澜姐,我是不是生病了?”

  江澜一怔。

  “你给我的药,我每天都有按时吃,可是……”明逸的眼眶逐渐湿润了,她哽咽着,“我还是感觉很不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晚上还控制不住,对顾叔叔发了脾气,澜姐,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说完最后一个字,眼泪毫无阻碍地掉了下来。

  当江澜上前抱住她时,明逸在暗中缓缓勾起嘴角。

  赌赢了。

  她方才确实气狠了,居然想出这么个自损八百的狠招,现在想来,自己都觉得后怕,就这么一口气吞下那么些胶囊,还撞了头,一个搞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明逸赌的便是江澜的愧疚心,如果将这一切都推在“下药”上,江澜便会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拴住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爱,爱会褪色,但愧疚和怜惜不会。

  明逸深谙这个道理。

  蓦地,她心底又升起一股悲哀来。

  每件事只要牵扯到江澜,她就会变得不再理智,变得“疯狂”,又或许这抹“疯”,早早便深埋在她的骨骼里,随时等待着破土而出。

  “不是你的错。”江澜的声音尚且平稳,“先把药停了,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可是。”明逸继续演戏,“如果不吃药的话,我的头疼病还会发作吗?会不会影响到学习,要是考不上京大怎么办,澜姐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没用的笨蛋,只会拖你后腿,给你添麻烦?”

  “不会的。”江澜环抱她的双手更加收紧了些,“不会的。”

  明逸将头靠在江澜的肩膀,倦怠地阖上眼:“澜姐,我累了。”

  江澜这才松开她,还替她掖好被角。

  “澜姐,你真好。”

  江澜眼中泛起汹涌的情绪,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俯身将床头柜上的水杯拿起,离开并关上了房门。

  江澜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取出一个没有粘贴任何标签的药瓶,从里面倒出剩下的十几枚胶囊,一一拆开,白色的药粉很快堆积成一座“小山”。

  她将药粉统统倒进水池,看着旋转的水流一点点将粉末冲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镜中的女人,姣好的容貌数年不曾改变,时光好似格外眷顾她,予她盛放,又不舍她凋零,可是这双眼中,却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悲伤。

  此时此刻,江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厌恶现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