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惊讶一瞬, 随后,身前那股湿意更加明显。
仲琼哭了这许久,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发出细微抽噎声, 让翎均彻底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真切切在流泪。
他之所以觉得惊讶, 是因为这个弟弟平时都将情绪藏得太过好,至少在他面前, 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永远是一副可以独当一面的样子,让翎均能放心把所有事交到他手上。
以至于翎均有时也会忘记, 仲琼如今的年岁并不算大, 也还是个遇到事情会哭, 需要安慰和鼓励的孩子。
“怎么了。”翎均有些迟疑地摸了摸仲琼的头,这个他时常用来安慰弟弟的动作,不知为何到了仲琼这里就变得生疏起来。
“我…”仲琼的喉咙微微有些干涩,他有很多话想说, 诸如:“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找不到你, 很害怕。”
“我都是装的,那些成熟、坚强,都是因为直到身后有你在罢了。你不在,我真的很崩溃。”
话到嘴边,仲琼又说不出口,他从不是这样的性子,即便是以前凤栖未出生时, 他都很少跟翎均撒娇。
仲琼知道, 他是个极其别扭的人,是个极其不讨喜的人, 甚至于是个心肠歹毒的人。
他总是不想去主动表达一些情绪,譬如不满,譬如难过。明明是他没有说出来的,明明是他先嘴硬的,可他却希望兄长能够发现那些未说出口的话,然后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拥住安慰他。
可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的,因为兄长也很累,也因为兄长在某些方面是跟他一样的人,兄长也会伪装痛苦,兄长也不会主动…
不同的是,兄长比他善良。
小时候的仲琼不懂,以为兄长对他的疏远忽视都是因为凤栖,他也由此做下了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险些让凤栖丧命。
人说三岁看老,仲琼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但对于家人,他是真心在乎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仲琼开始明白翎均承担了太多东西,父王的期望、近乎凌虐的训练、无休止的闭关。当时的兄长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要在承受着这些东西之后,继续展露出笑颜去哄自己的弟弟。
仲琼知道了翎均的辛苦后,更加对当年的事情后悔万分,他努力地补偿凤栖,努力分担翎均的责任。可不管他怎么努力,这一切都好像太迟了,兄长已经再也不愿意看他一眼。
见人哭得越来越凶,翎均有些无奈地托起他的脸,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怎么了,是因为我这些日子不在,你压力太大了。”
这是极有可能的,翎均知晓仲琼是有能力的,但接手整个天界这么大的担子不是那么简单,他觉得有压力、吃不消,也很正常。
“不,我…”仲琼奋力缓了缓情绪,“我想道歉。哥,对不起。当年的事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你原谅我,我会改的,你,你能不能也看看我…
后面的话,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他害怕将自己剖白至此却依旧会听到兄长冷漠的回应,害怕对方觉得这迟到了十几年的道歉不够诚心,没有效用。
听到弟弟的道歉,翎均一时哑然。
当年那件事发生后,翎均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当时也不够冷静,被仲琼那副拒不认错的倔驴样子一激,把人打得遍体鳞伤。而就算是这样,仲琼也咬着牙一声不吭,更别谈认错。
事后翎均想过,他如果别在气头上去见弟弟,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总是如此爱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甚至觉得仲琼性子变得古怪是他没有教好。
一直到两个弟弟渐渐长大,翎均才逐渐确定,他二弟的性子是天生的。
仲琼像极了启天颢,二人最大的共同点,便是极致的冷血与利己。但不同的是,父皇冲动易怒,做事随性欠考虑,而仲琼,则冷静睿智,事事计算,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翎均其实不想如此评价自己的弟弟,但日日相处间呈现的细枝末节让他不得不认清,仲琼确实同他所说的那般…他生怕自己一个没看顾好,就让仲琼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小子还能听进去一两句他的话,他的存在仿佛是对仲琼的唯一牵制。
“你既认错,凤栖也已经不怪你,我可以揭过此事。但是仲琼…”翎均垂眸盯着面前的二弟,纵然知道兄长此时已然失明,仲琼还是在同他对视时心头微颤,仿佛内心所想皆被其看穿。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可再有第二次。”翎均放冷了音调,“至于何为‘此类’,你心中当有思量。”
翎均说完,本以为方才哭得动情的人会连忙应下,但仲琼竟然沉默了。
翎均的手微微握紧,片刻后,才终于等到人开口,可他说的却是:“如果有…兄长会如何?”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些许试探,即便如此,还是让翎均觉得如鲠在喉,他强压着怒火努力维持冷静:“我只当没你这个弟弟,你我自此陌路。”
仲琼敛眸,神色略显晦暗:“如果兄长说的是不可再伤害亲人,仲琼可以做到誓死保护兄长和幺儿。”
他话说到此处,便没了下文,翎均蹙了蹙眉:“你知我不止指这些,你要记得,所有有悖于道德伦理之事你皆不可做。若你实在辨别不清,便想一想我若是你,会如何决断。”
“我在想了…在想兄长会如何决断。”仲琼的声音嗡嗡的,他紧盯着翎均那没有焦距的瞳孔,眸色深深,“只是还未想清。”
何意。
翎均微顿,总觉得仲琼话里有话。
他蓦地想起眼前人方才说的,誓死保护兄长和幺儿…没有启天颢。
翎均神色一紧:“你知道了什么。”
仲琼无声地咧了咧嘴,他原本只是怀疑,如今看到翎均这样的反应,心知是八.九不离十了.
“兄长失踪那日,我回来寻父皇,他避而不见。但后来我发现,他在兄长渡雷劫时离开过菩提洞。父皇的性子,离了天界能去哪,他只能是去找兄长的。可他既然下凡了,兄长还能伤重至此…”后面的话,仲琼没有说,那只能说明,要么翎均身上这伤是启天颢造成的,要么,是他袖手旁观。
无论哪一个,在仲琼这里,都难以接受,不可原谅。
翎均呼吸微顿,结合仲琼方才的话,他竟然感到一丝难言的寒意:“你想说什么。”
仲琼面无表情:“没什么,只是看兄长似乎没有怪罪父皇的意思。”他说完这句,又不受控制地觉得憋屈,“兄长对仲琼当真不公,为何,为何父皇犯下同仲琼一样的错事,他伤你至此,兄长选择原谅,轮到我,却是几百年的冷淡。”
仲琼带着哭腔,翎均忍了忍,暂时未安慰,他现下最想弄清楚仲琼是怎么想的:“你先告诉我,你是何意,仲琼,你…”
杀了他。这是仲琼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若是他,他必杀了启天颢。背上弑父骂名又如何,他害我眼盲骨断法力尽失,他不该死?
但在翎均面前,他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垂眸闷声道:“我听大哥的,大哥做什么我都支持,不管要面对什么,我都支持。”
言下之意,是翎均要弑父篡位,他也支持。翎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开口:“父皇没有伤我性命。”
当初在迷雾中,他确实被启天颢和天道逼到绝境。但翎均知道,启天颢不是想要他死,而是想要他像从前那般听话,去做那为了破天飞升而活的木偶。
为此,启天颢甚至蠢到与天道合作,自以为如此能将翎均震慑住,让他乖乖听话后,再过河拆桥捅天道一刀,最后的结局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丢了儿子,还反被天道困在迷雾中,险些成为瓮中之鳖。
父皇能做出这样的蠢事,翎均一点也不意外,他以前就经常为启天颢收拾烂摊子。他只是觉得失望又疲惫,对于启天颢,对于那份虚无缥缈的父爱,翎均不愿再去思索半分。
“他没有想杀我,你只记住这句。”翎均道,“再有便是,我与父皇的事,同你跟凤栖无关,我自会与父皇处理。现在,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可再有第二次,你可能做到。”
仲琼沉默半晌,到底是给了翎均肯定的答案。
“我可以。”
闻言,翎均重重叹了口气,终于喊出了那个沉寂多年的称呼:“琼儿,你乖些,大哥累了,还等着你帮我…”
-
之后几日,翎均便好生在天界养伤,白日里潜心修炼,顺便接待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的亲友。他有些想收回之前觉得弟弟们都长大了的想法,继仲琼之后,稚耳又跑过来窝在他怀里哭了一通。
小独角兽终于不继续伪装下去,仿佛是想在此时的翎均面前表现出他长大了,可以照顾翎均,特地变为少年身形来到翎均身前,拉着他的手左摸摸右摸摸,让翎均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他长大了的事实,这才满意下来。
到了晚间,也是没个消停时候,四个黏人的崽子即便如今长大了还是分外黏人。
在翎均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不约而同地在夜半来到殿外,要同他一起睡。
某个之前说当年抢床榻行为极其幼稚的小狐狸惨遭打脸,成为跑得最快占位的一个,仲琼紧随其后,于是又剩下凤栖和稚耳在原地大叫。
翎均被他们吵得头疼,捏了捏眉心道:“你们长大了,这床榻可没长大,不若都变回原身挤挤吧,不然也睡不下。”
于是四人都变回原身,翎均还维持着人形,被毛茸茸狐狸尾巴绕着脚踝,小独角兽的蹄子抵着腰,两边各躺着一只小鸟,用翅膀揽着他。
这姿势维持不了一会,四个小子就姿态各异地到处滚,看得翎均无奈又好笑,晚上偶尔起夜给他们盖被子,就像从前那般,仿佛这几百年的岁月从来未曾消逝。
如此过了几日,翎均的法力已经恢复到三四成,能够勉强视物了。这些日子,槲栎依旧没有消息,他准备待法力恢复至五成时,动身去十重天打探一番。
这一晚,他如常起身给弟弟们盖被子,调整睡姿,忽然间天地震颤,雷鸣声阵阵。
翎均察觉不对,迅速闪身去往外间,只见穹顶之上月沉星落,至高处那颗代表天道的紫微星正逐渐变得微弱,在其星之旁,一颗新星正已势不可挡之势冉冉升起,即将把天道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