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境位于鬼界与魔界的交界处,入口在忘川河的尽头。
有一位钓鱼翁常年守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与来处,旁人都唤他守境翁。
翎均步下木船,率先同他问好:“阿翁,今日可有收获?”
守境翁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流露出几分迷惘:“殿下来了...又是十年过去了吗,也太快了些。”
翎均摇头:“没有,才过去六年,是我来早了。”
守境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继续垂头钓鱼。
翎均向他行了一礼,飞身进入幽冥之境。
刚踏进去,便有不长眼的鬼怪冲上来。翎均一挥袖,一道灵光闪过,挡路者瞬间灰飞烟灭。
这个他曾视作噩梦之地的所在,如今再来,已是如履平地。
当年来此时,他才刚到百岁。
父皇一早允他百岁生辰日不用练功,可以出天界游玩。
翎均欢天喜地地期待着,而到了生辰那日,他便被启天颢带出天界,扔进了幽冥之境试炼。
离别时,启天颢对他说,下一个百岁生辰,孤会来接你,不要让孤失望。
幽冥之境中生长着无数棵神形难辨的鬼树,他们没有攻击性,但散发的阴寒之气却会吸引鬼怪。
翎均在这里的前十几年,每日风餐露宿,漂泊无依。觊觎他的鬼怪太多了,个个都想把他吞下去提升修为飞升成仙,翎均双拳难敌四手,没睡过一晚完整的觉。
那一次,他被一只千年修为的痴妄鬼带头围剿,奔逃了数十个晚上没敢合眼。
他逃到一个从未筑过巢的树上,掩在枝叶后面,提防着那群鬼怪。
但他实在太累了,没过一会,就趴在树干上睡着了。
这是翎均来到幽冥之境后睡过最好的一次觉,虽然最后还是被梦魇惊醒。
翎均想起此间境况,分外慌乱地爬起来。一睁眼,看到的不是自己被联合围剿命悬一线,而是那只千年修为的痴妄鬼被身下这棵树撕成碎片的画面。
当时的翎均殚精竭虑数日,早已成惊弓之鸟。他见到这一幕的第一反应不是感激与庆幸,而是极致的恐惧。
幽冥之境中的鬼树活了,还会动,还...这么强。
他打不过那只痴妄鬼,更打不过这棵树。
才满百岁的翎均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窝在树上失声痛哭,哭得身体颤抖不住哽咽,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树干上。
而刚刚还大杀四方的鬼树在看到翎均哭的那一刻,就像一个懵懂小孩一般无措地挥舞着枝条。
他不会说话,也不敢去触碰翎均,踌躇半晌,硬生生扯下了自己的一根枝条在一旁飞速摆弄起来。
翎均原是不敢看的,但他发现那棵树迟迟没有攻击他,反倒是在一旁鼓捣着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偷偷抬起头,从指缝里瞄了一眼,就见到这棵树正在笨拙地缠绕着枝条。
他在干嘛?
翎均看了好半晌,才终于认出来,他是想缠成一朵花。
鬼树慢吞吞折腾了许久才结束,翎均表面埋着头,实际一直在用余光观察鬼树的动向。
他看到侧面的一根枝条带着几分犹豫朝他伸了过来,极其快速地戳了戳他的肩膀,继而又飞速逃走。
见他没有反应,鬼树又重复了一遍上面的动作。
翎均憋不住笑了一声,那鬼树竟显得十分羞赧,嗖的一下将枝条都藏在了枝干后面。半晌,才悄悄探出一根,把缠绕的花送出来。
翎均现下确定这树对他没有恶意,伸手接过了那朵花,小声说了句:“谢谢。”
余下的几十年,翎均都是同这棵树一起度过的。
他在树上筑巢定居,为这棵树取名为“苍”。
苍每日都会将枝条延伸数十里,帮他摘其他树上的果子吃;会在翎均被怪物围堵时从旁协助,护他周全;还会在晚上帮他守夜,让他得以安眠。
翎均开始不再害怕夜晚的到来,每当他躺在坚硬的树干上,被苍用枝条包裹守护着入眠时,都会觉得格外安心。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这是他唯一可以卸下心防的所在。
直到翎均两百岁生辰,启天颢如约来了幽冥之境接他,翎均才不得已与苍分开。
他与苍做下约定,每隔十年就会回来看他一次。
直至今日,翎均已近千岁,依然守着这个承诺。除却当年闭关破天之际,没有一次失约。
有时,翎均也会像今日一般,未满十年便来寻苍,同他说说话。
“苍。”翎均行至树下,伸手摸了摸那漆黑的树干,“我来了。”
他脚尖点地,轻盈一跃坐于树干上,抬头看了眼苍光秃秃的树干,随后缓缓在枝干上躺下,手枕在脑后惬意地晃着腿:“这些年怎么都没有再开花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墨绿花形香囊,“我可等着换一个花色佩戴呢。”
“嗯?”
苍半晌没有反应,翎均有些奇怪,伸手戳了戳他:“你怎么了,在睡觉吗?”
枝条没有任何挪动的迹象,翎均心中生出几分担忧:“苍?你...”
话还没说完,身下巨树忽然猛地震了一下。翎均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住了树干,几根枝条缓缓升起来,在空中朝他慢悠悠招手。
翎均失笑,伸手握了握那几根枝条:“我打扰你休息了?”
苍摇头。
“你没想到我今日会来吧。”
苍点头。
“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翎均侧身躺着:“苍,你还记得鬼相吧。”
苍静止了一瞬,而后默默点头。
翎均:“你们认识吗?他与你算不算是亲戚什么的?”
苍摇头。
翎均笑了笑:“我以前好像问过你这个问题了。对了,苍,你何时能化形?”
苍又摇头。
翎均眉头微皱:“说起来,当年我试炼时,几乎走遍了幽冥之境。这里面的鬼树也就你生了灵识,为何你没有化形,反倒让他后来者居上了。”
翎均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说最后一句话时,唇边忍不住带了些许笑意。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发现一旁苍的僵硬。
“我前日里与鬼相又有了些...因缘际会,你想听吗?”
苍点头。
翎均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好好说一说:“那还得从仙界几大家族说起...”
如今八重天由兔、鹰、蛟、独角兽四族掌管,但在五百年前,仙界最强的种族是花族。当年说是五族并立,实际其他四族都唯花族马首是瞻。
花族前任族长花霁月向来不满天帝启天颢时不时发疯的做派,想要取而代之。
终有一日,他联合下界几个小族发动战乱,攻上了南天门。
然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到一年时间,犯上之人便被天帝和其他四族联手镇压。
花霁月被启天颢斩杀,花族全族遭贬下凡,屈居于一座人间小城——幽月城中。
“幽月城。”
一气宇不凡的俊秀青年站在城门下,仰头望着城门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轻声念了一遍。
他的字写得还是这么好。
“敢问郎君也是来赴我们言回公子生辰宴的吗?”
一个布衣荆钗的瘦弱姑娘凑上去同青年搭话,笑容很是和善。
莘芜方才就注意到了这位儒雅端方的公子,他的穿着并不怎么华丽,只一身素雅青衣,下摆绣着孔雀翎羽的花样。青丝简单挽了一个髻,大部分垂在身后,配两根青绿发带,风起时缭绕蹁跹。
这些日子,因着言回公子的生辰宴将近,幽月城来了不少贵人。莘芜固然没什么学识,但经过数日的耳濡目染,也能看出此人虽低调,却定是个非富即贵的大人物。
人家远道而来参加言回公子的生日宴,可不能慢待了人家,不然,是会让言回公子名誉有损的。
近日来的客人太多,只靠官府中人招待,一定有不周到的地方。莘芜就和一些言回公子的拥趸商量着,在门口候着人招待,确保事事妥帖。
青衣男子闻声看向她,一双琉璃目波光流转,莘芜几乎瞬间红了脸。对方也没像旁人那般,嫌弃她衣着寒酸不与她搭话,温和一笑拱了拱手:“不错,姑娘是替言回来接在下的吗?”
莘芜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垂下头将头发挽到耳后,蜡黄的脸添上红晕,倒显得面色好看许多:“是...是的,我们是替言回公子接待贵客的。”
“那就有劳姑娘了。”
莘芜受宠若惊地摆手:“不劳不劳,公子还请随我来吧。”
她带着人走进城里,因着身后公子面容实在太过出众的缘故,路上遇到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看得莘芜也跟着与有荣焉,忍不住挺了挺腰板。
“公子,前面是我们幽月城最热闹的言回街道了,公子可要去看一看?”
“言回街道?”那人眸中流露出几分兴味,“好啊,去看看。”
“来了来了,言回公子最新式样的画报!丙等一百文一张,丁等五百文一张,乙等一两银子一张,甲等十两银子一张!还有最上等!仅此一张的最上等!价高者得,一两黄金起拍!”
“我出二两!”
“我出十两!”
“我出一百两!”
一踏进去,就听到一阵热闹的叫卖声,一堆人围在店门之前举着钱袋子高声出价,男女老少都有。
青年看得疑惑,问莘芜道:“这是在做什么?”
莘芜带着憧憬艳羡的目光看着那些人手中的精美画报,解释道:“在卖言回公子的画报呢,这可是幽月城里最好的营生,素来是只赚不亏的。”
她说完,又有些失落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可惜...我连丙等都买不起。”
青年闻言微顿,随后柔声道:“还请姑娘稍等。”
“什么?”莘芜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原本站在身前的青年却已经不见踪影。
她有些焦急地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最终在卖画报的摊子前看见了他。
莘芜不禁觉得疑惑,这么多人,他是怎么这么快就挤进去的。
“言回公子的最上等画报,这位公子出价一块娑婆玉!一块娑婆玉!没有再比这高的了吧!”
莘芜还没想明白,就被卖货郎的这一声叫喊给砸懵了,一块娑婆玉...
原本在竞相出价的人们静止了一瞬,又像是热水沸腾般炸开了锅。
“一块娑婆玉!这是哪家公子出手这么阔绰!”
“娑婆玉,那可是有市无价,堪比万两黄金啊!”
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到拿下最上等画报的青衣公子身上,待他转过身,看到那样一张绝世容颜后,又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天爷啊,这长得比言回公子还俊俏。”
“你胡说!言回公子是这六界最俊俏的!怎么会有人比他俊俏!”
青年没有在意旁人说什么,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莘芜身边,把画报递给了她:“给。”
莘芜一脸震惊加迷茫,愣了半天才伸手指向自己:“给,给我的?”
青年笑着点头:“不错。”
“这...这...”莘芜捂着脸喜极而泣,“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她颤颤巍巍接过青年递来的画报,小心翼翼地打开,在看到言回公子面容的那一瞬,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她竟然有一日,能拿到言回公子的最上等画报,她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莘芜兀自激动之际,青年被一旁茶馆里的说书人吸引了目光。
“话说五百年前的人间,是天地皆无色,满目皆灰白。虽是有山有水,有树有草,但偏偏缺了‘花’!”说书人拍了把醒木,青年拔步上前,站在茶馆门口。
“直到言回公子,携全部花族落于大地,这凡尘中才被添上了几抹颜色。所谓‘天边一朵莲花落,人间纷繁百花开’。如今我们有花可赏,有蜜可吃,都得感谢言回公子啊。”
人间竟是如此流传的吗...青年扶着门框,眉头微皱。
“放屁!”
茶馆后面突然响起瓷杯破碎的声音,一个穿着破旧布衣,扎着马尾的青年从后面站起来,高声骂道:“你们花族分明是在天上挑起战乱被贬下凡的!过街老鼠无处可去占了我们的城池,还要给自己戴高帽,你们要不要脸!”
“又是你,温时务!谁又让他进来的!”方才一直挂着笑容的说书人变了脸色,面上竟出现花瓣一样的褶皱,“给我把他轰出去!”
台下原本看着与常人无异的听众齐齐回头,现出不一样的花瓣真身,满眼敌意地盯着那个被唤作温时务的青年。
那青年还在不住破口大骂,最后被人架着扔出了茶馆,极其狼狈地摔在地上。
青衣公子见状,疾步上前想要将他扶起,却被温时务当成丢他的小厮推了一把,斥道:“滚开!”
青衣公子一时未防,往后趔趄两步,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按住腰部扶住,径自揽在怀中。
他回首,正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鬼...鬼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