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今日尚且还在低烧, 脑中昏沉,实在没有平日转得那般快。
他先看着赵瑜明手中油纸包裹中的蜜饯,想他如今的确仍同当年一般怕苦, 只不过年岁已长,不会再同少年时那般娇气胡闹, 偷偷将自己咽不下去的苦药倒进花坛子里。
而后他方一怔, 猛然注意到赵瑜明话语中的另一层意思——这蜜饯是诸野昨夜去赵府请赵瑜明帮忙买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倒还记着自己年少时畏苦的毛病。
是诸野……是……
谢深玄垂下目光,看向赵瑜明手中的蜜饯。
这东西, 是诸野特意在深夜去了赵府,请赵瑜明为他带来的。
谢深玄呆怔许久, 面上莫名便有些发烫,此刻他屋中还有这么多人在, 他生怕自己这迟缓的想法为人所察, 急匆匆垂了眼睫, 按捺下心中那一丝慌乱,小声问赵瑜明:“那……那诸野人呢?”
他睡了一日,其实并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可裴麟和赵玉光都下课来他家中探病了,那想来时日已迟,应当快到晚上了,诸野却压根不见身影, 总不见得又是玄影卫内事务繁忙,拖得他到现在还没有下值吧?
“昨夜他到我家中时, 时间太晚,京中店铺大多都已关了门。”赵瑜明却答非所问, 并未立即回答谢深玄的问题,“昨夜买不到这些蜜饯,我只得今日再去看看。”
谢深玄只好将自己方才那问题解释得更清楚一些,问:“诸野……不自己送过来?”
赵瑜明唇边立即带了两分笑,似是谢深玄这疑惑也正如他心中所想,他迫不及待便要回答:“你昨日那般嫌恶他,大概是伤到了吧。”
谢深玄一时茫然:“啊?”
“诸野说你好像不想看见他,匆忙将他从府中赶了出来。”赵瑜明故作无奈般叹了口气,“今日早上他本是想过来看看情况的,可他要去早朝,那时间太早,他怕吵醒你。”
谢深玄:“我的病况……”
“问你家下人便能知道?”赵瑜明笑了一声,“这种事,哪怕不问你家下人,玄影卫自己也能知道吧。”
谢深玄很难反驳。
“耳闻不如亲见,亲见方能安心。”赵瑜明说,“深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谢深玄:“……”
谢深玄还是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此事,只是不怎么敢如此去想,见他沉默,赵瑜明也并不继续揪着此事不放,而是神态自若般回答了谢深玄最初的那个问题。
“中午时,诸大人派人来太学传了消息。”赵瑜明说,“今日玄影卫有急事,他大约要入夜后方能抽时间过来。”
他正好为谢深玄找了个能绕过此事的话题,谢深玄果真立即便顺着此事立即问道:“玄影卫怎么了?”
赵瑜明:“我并非玄影卫中人,此事我怎么可能知晓?”
谢深玄叹了口气:“……也是。”
赵瑜明又道:“大抵还是与那些教派有关联吧。”
谢深玄:“……”
谢深玄开始有些担忧。
他还记得诸野上次同他说过的话,玄影卫中若遇到危险之事,他多会亲自去处理,今日拖到这时候还未下值,或许便是遇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种危险。
谢深玄心有担忧,却又不知该同何人讲述,他如今与唐练有了联系,本可以遣人去问一问唐练,只是此刻他房中还有这么多人在盯着他,他总不好现在便令小宋去寻唐练,他只好暂将心思收回,再轻叹口气,下一刻却又见着赵瑜明在弯着眉眼冲他笑。
谢深玄总算开始觉得奇怪了。
今日赵瑜明可是被诸野拖去太学为他代课的,平日这小子每日懒散度日,巴不得不干活,却被诸野在休假时拖去太学忙碌,他的心情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好?
这可一点也不像是赵瑜明,于是谢深玄想,赵瑜明平日除了休息与看热闹外,大概也只有赚钱时才能这么开心了,他不由再看了看桌上堆放的糕点与蜜饯,心中有了个古怪念头——赵瑜明今日这么快乐,总不会是诸野给了他钱吧?
谢深玄皱起了眉,正觉自己这推断有理有据,十分令人信服,赵瑜明却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匆匆道:“今日去太学授课,我可是自愿的。”
谢深玄:“……你没收钱?”
“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赵瑜明无奈说道,“我弟弟也在太学内上课,你与诸野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我总不可能恩将仇报吧?”
谢深玄皱着眉还不知该不该信,那赵玉光却在边上小声说:“昨夜父亲与娘亲也在。”
谢深玄:“……”
好,这回谢深玄信了。
若有首辅大人与夫人在场,那赵瑜明的确不可能收钱。
赵瑜明长叹口气,很是受伤:“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谢深玄:“你前科实在太多……”
“我今日到太学看了看,本不知应当从何教起,可你们太学内的先生,人倒是都很不错。”赵瑜明匆匆移转话题,以免谢深玄再将他的那些前科一桩桩都给抖出来,“我对学生课业全无了解,倒是多亏了他们。”
谢深玄有些惊讶。
“学生们也很听话,这一日下来,倒是费不了什么事。”赵瑜明话锋一转,面上挂了笑,“可是……深玄,这你总得请我吃顿饭了吧?”
说实话,谢深玄可没想到太学内的其他先生竟然会主动帮忙,他想起几日之前,那几名先生对他的态度,的确已有所改善,而赵瑜明毕竟又是礼部侍郎、首辅长子,在朝中的人缘可远比他要好,先生们愿意相助,倒也很正常。
一旁裴麟听见赵瑜明提到了学生,他登时便打足了精神,道:“先生,我也很听话的!”
谢深玄微微弯唇:“是,你是乖学生。”
裴麟好似一瞬便被谢深玄这句话夸得摇起了尾巴,他得意洋洋抬起头,这副模样,显然是将其他学生想要让他与赵玉光带的话都忘在了脑外,赵玉光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先生,大家都很担心您,他们本来也想过来看看,可又怕打扰到了您休息……”
谢深玄摇头:“只是一点小风寒罢了,用不着这般兴师动众。”
“您先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回来。”赵玉光稍微停顿,还是下定决心,将他心中所想的后半句话也说了出来,“先生,您放心,下次月试时,我们一定会进步的。”
谢深玄略有些惊讶,这可不像是赵玉光会说的话,他正要点头,赵玉光却又补了一句:“大家都这么想。”
谢深玄不由微微弯唇,再对着裴麟与赵玉光二人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像是癸等学生该想的事情。
其实仔细想来,赵瑜明说学生们都很乖巧听话,这本身就已有些不可思议了,毕竟月初他去太学时,学生们虽不至于四处胡乱闹事,却也都各有各的古怪,可这一月过去,谢深玄好似也不曾做过什么事,大家身上的怪毛病却忽而便治好了大半,至少如今在谢深玄看来,他们哪怕同那甲等学斋的学生相比,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了。
裴麟听赵玉光说完了那几句话,又急忙凑到谢深玄床前,认真说:“先生,我今日在和玉光学习背诗了!”
赵玉光也一怔,像是自此时方才想起了此事,与谢深玄解释:“先生,我同您说过,我想趁着晨起锻炼时,教裴麟背背书。”
谢深玄点头:“我记得此事。”
“今日他跑步气喘,我跑步背诗。”裴麟自信点头,“嘿嘿,学了三字经,我记得可清楚了,那个……呃……”
他迫不及待想同谢深玄展示自己的背诗成果,可早上还记忆深刻仿佛刻在脑子里的话语,到了此刻却已消散了大半,他几乎将眉心拧成一团,还用力挠了好久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父……不教,子之过……”
赵玉光:“……”
谢深玄:“……”
裴麟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谢深玄与赵玉光得神色,先生没有立即夸他,他绝对是背错了,于是他毫不犹豫改口,道:“不对不对,重新再来!”
赵玉光:“这句话——”
裴麟:“你别说!我记得的!”
赵玉光:“……”
裴麟:“养……养不教!爹的错!”
赵玉光:“……”
谢深玄:“……”
这叫记得很清楚?!
这不是全都错了吗!
谢深玄吸了口气,在心中安慰自己,读书一事,需得循序渐进,裴麟这才努力了几天啊,他记不下来也是寻常,若他能够长久坚持,他便一定能够有所进步……看看裴麟现在,虽然是背错了几个字,可这话语中的意思,已与原话没有任何区别了,他至少已将这句话的意思记住了啊。
谢深玄点头,夸奖裴麟:“的确有进步。”
裴麟的眼睛噌地便亮了。
谢深玄:“还需再努力。”
“没有问题先生!”裴麟大声说道,“您康复归来之时,就是我拿下三字经之日!”
他看上去自信满满,那副神色,同他当初努力练字时候的模样一般,令谢深玄不由微微弯唇,虽还有些头昏不适,却依旧往前倾了倾身,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裴麟那发丝凌乱的脑袋。
赵瑜明忽而开口,道:“哦,还有一事。”
谢深玄自自己的思绪之中恍惚回神,有些疑惑看向了面前的赵瑜明。
赵瑜明笑眯眯自怀中摸出一物,道:“深玄啊,伍大人让我将此物带给你。”
谢深玄皱起眉:“什么?”
可赵瑜明先回过头,低声同赵玉光与裴麟二人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先回去学习,他还有太学内的要务要同谢深玄探讨,二人自然不疑有他,起身同谢深玄告辞,谢深玄有些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赵玉光的脑袋,见赵玉光耳尖都泛了红,他才开心与二人作别,目送两人离了屋子,心中却有股从未有过的满足之意。
他想,他当初本不想来这癸等学斋,觉得皇帝令他来此,是故意在整治他,可如今这感觉却已有所变化,他该庆幸皇上将他送来了此处,癸等学斋总比其他学斋要——
赵瑜明忽而笑着收回目光,将手中之物交到了谢深玄手上。
那是他折好的一张纸页,谢深玄看不出这究竟是何物,他便仍带着方才的笑,将那纸页展开,凑在一旁的灯火之下,仔细看了看上头的内容。
这竟然是一份癸等学斋的学生名录,上头是熟悉的名字熟悉的黑,唯一不同的,是学生名字后跟着的分数——
等等,怎么眨眼之间,这分数忽而便变得这么低了。
赵瑜明在旁解释,道:“小试的成绩已出来了,伍大人说,这开年小试较为简单,若不合格,也仅仅只扣一分。”
谢深玄:“……”
赵瑜明:“当然,合格也是不得分的。”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头,仔细盯着学生名字后头的分数打量。
赤色为正,黑色为负,那也就是说……裴麟,负……负十三?
啊?啊???
他今年是不可能让学生们合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