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正年话音方落, 谢深玄便不由惊讶看了伍正年一眼。
他很清楚伍正年在朝中的名声,伍正年可是朝中出了名的老好人,他不怎么参与朝中争斗, 无论对哪一方都从不得罪,也正因如此, 朝中无论何人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他若有事相求, 大多人也都愿意给他许个方便。
今日伍正年若是真随谢深玄入了宫,那便是等同于将自己与谢深玄一派挂上了钩,将自己放在了严家的对立面, 自此之后,朝中那些同严端林有关之人, 只怕都要开始憎恶他。
可伍正年已收敛神色,面上连方才的惊惶不安都已尽数消失不见, 他似已冷静了许多, 回首看向几名学生, 微微蹙眉,已开始尽力为谢深玄出谋划策,道:“宫中不是寻常之地,谢兄,这么多学生,绝不能都带进去。”
谢深玄微微颔首:“裴麟一人同我前往便好。”
毕竟这么多学生中,只有裴麟家中有官职, 其余人就算要入宫,也得由诸野入宫通报, 待得了皇上旨意后方可,此举花费时间太多, 一经拖延,他担心皇上便要先听得严家人胡言,那旨意一下,若再要收回,只怕便要有些困难了。
“裴麟一人可不够。”伍正年说道,“你今日是要告状,苦主又怎么能不在场?”
谢深玄原也想过此事,赵玉光受人欺凌已久,许多事均是自此而起,可他今日编造胡言,说赵玉光生了病,还是能够传染他人之症,他若要维系这谎言,便决不可令赵玉光入宫。
“有诸大人在此,此事算不得什么问题。”伍正年方看向诸野,又说,“只是玉光一届布衣,若要入宫,只怕——”
谢深玄:“他是首辅次子。”
伍正年:“——会有些……啊?”
伍正年愕然睁大双眼。
“哦对,提及首辅,那此事应当也该让赵侍郎知道。”谢深玄朝小宋招了招手,露出那令人万般熟悉的笑意,“小宋,你去赵府,将此事告诉赵侍郎,切记,一定要避开首辅大人,只告诉赵侍郎一人。”
小宋茫然点头。
谢深玄又道:“再告诉他,我们都在宫中。”
小宋领命去了,谢深玄回转目光,见众人甚为不解般看着他,他倒还主动解释了一句,道:“首辅大人高风亮节,想来是不屑于用这等小事来麻烦皇上的。”
赵瑜明却不一样。
若赵瑜明还是他当年所熟悉的那个人,他绝不可能放着自己弟弟任由他人欺负,他说他在宫中,那想要要不了多久,赵瑜明便要进宫来助他一臂之力了。
“今日玉光身患病症,不宜入宫,可伍兄说得没错,既是告状,苦主又怎么能不在场?”谢深玄微微一笑,道,“我想,由赵侍郎代替玉光入宫,应当也算合适。”
赵玉光见了生人便要紧张,入宫面圣怕是连话都说不好,赵瑜明却正好相反,这小子可是舌灿莲花,谢深玄若能得赵瑜明相助,他二人甚至能将黑白颠倒,光靠嘴就将皇上说服,更不用说今日之事,占理的本就是他们。
可众人好像并不怎么关心此事。
伍正年睁大双眼,依旧是方才那副万般惊愕的模样,好一会儿方颤着声调开了口,道:“玉光?首辅……次子?”
学生们显也已都呆住了,足过了好一会儿,林蒲才喃喃说道:“那个……我没有文化,我不太懂……这个官……是不是比刚刚骂人那人的爹要大啊?”
柳辞宇万分震惊:“我帮首辅儿子打架那些年?”
叶黛霜也说:“现在大家都喜欢这种故事了吗?”
只有裴麟不知所措挠了挠脑袋,小声说:“我倒是稍微知道那么一点……”
谢深玄:“时间紧迫,此事不重要。”
伍正年:“谢兄!此事当然很重要!”
说实话,他方才还在担忧。
严端林毕竟是一朝重臣,那些打人学生的父母,也在朝中身任要职,以至于方才他一直在胡思乱想,担忧皇上或许不会为了受害的这一两名寒门学子而去惩罚严家。
可如今谢深玄说,赵玉光是赵首辅的孩子,那此事,自然便要变得不同了。
那些人的官职可比不得首辅,他们这可是冒犯了首辅之子,还对首辅之子多有欺凌,此事若是落到了皇上耳中,再在朝中稍一宣扬,那皇上是定然要替赵首辅讨还一个公道的。
可谢深玄却蹙眉,再度重复:“我说了,玉光的身份,并不重要。”
若事情因赵玉光身份改变而便可轻易解决,那此事自本质而言,他们的举止,也不过是用在首辅的身份来强压另一方罢了,如此行径,同严端林之流相比,实在没有任何区别,谢深玄不想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此事,他心有不齿,不愿如此,却又实在难以同伍正年解释他心中这古怪念头,到头来,他也只得皱一皱眉,道:“放心,入宫之后,由我来同皇上说明此事。”
伍正年心中已得了万般自信,坚信此事必然能够顺利解决,至于什么入宫面圣,不过只是走个过场,只要皇上知晓赵玉光是首辅之子,便必然会令那些人来向赵玉光道歉的。
此事在伍正年看来,已算得上是圆满解决,他乐呵呵冲谢深玄笑,又轻声说:“谢兄,原来你是在这藏了杀手锏啊。”
谢深玄平静回答:“是藏了点,但应该不是这。”
伍正年倒还未曾意识到谢深玄这话语之中的深意,他只是点头,一面称赞:“不愧是谢兄,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谢深玄:“……”
谢深玄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不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伍正年,以免再令伍正年心生担忧。
他只是同伍正年颇为温意地笑了笑,道:“嗯,你说得对。”
而后谢深玄回眸,望向诸野,二人目光相对,谢深玄的神色却又微微冷淡了下去,他同诸野颔首,说:“接下来,就要麻烦诸大人了。”
诸野点了点头,什么都不曾说,反倒是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有些抑不住心中那几乎要漫出的快意。
“这一日,我已等了许久了。”谢深玄抿唇露出笑意,“他们不是骂我刻薄蛮横、心胸狭隘吗?”
今日,他就要让这几人明白。
什么才是真正的心胸狭隘。
谢深玄算的时间的确不差,他入宫时,严家中人,还未曾来到此处。
皇上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诸野先代他们入内通报,要不了多少时候,他们便在御书房内见到了皇帝晋卫延。
“谢卿,伍卿。”晋卫延的脸上挂着极为勉强的笑,“你二人入宫求见,所为何事?”
他说完这句话,头上跟着快速飘过了几行字。
「这混蛋谢深玄,怎么又来气朕了」
「别来了别来了,朕还想再过两天开心日子。」
「啊,今天也看见了谢深玄,今晚大概是要睡不着了。」
谢深玄:“……”
他想了想今日自己要做的事,不由有些愧疚,只怕今日事毕之后,皇上才是真的要睡不着了。
伍正年先同皇上行礼,太学之内事务毕竟由他管辖,他便先一步出言解释今日太学之内发生的事情,他方说到学生们在考试后打了架,晋卫延便已略有不耐叫住了他,道:“诸野已同我说过了。”
伍正年不由一僵,觉得皇上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劲,他小心翼翼抬眸,扫了一眼正立于皇上身后的诸野,却见诸野的目光正停留在谢深玄身上,而谢深玄竟也正看着诸野,二人目光交汇于一处,看起来倒像是——正在谋划着什么。
伍正年闭了嘴,再俯首退至一旁,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之感。
晋卫延已将目光转到了谢深玄身上,他微微眯眼,盯住了谢深玄,语调之中略带了些薄怒,道:“谢卿,你可还记得,你去太学之前,朕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谢深玄像是难得吃瘪,声调中也没了他平日的理直气壮,略显弱声道:“您说,若是癸等学斋的学生不能全都留在太学,我也不必再回朝堂了。”
晋卫延冷哼了一声:“既是如此,今日之事,你又该做何解释?”
谢深玄老实回答:“恐怕很难解释。”
晋卫延:“那你总负些管带之责吧?”
谢深玄正要回答,安平公公却自御书房外步履匆匆进来,躬身长揖,道:“皇上,礼部侍郎赵瑜明求见。”
晋卫延看着心情便不佳,他本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想谢深玄竟又平白多为他惹出了些太学内的破事来,他自然没什么好语气,只是冷冷道:“让他等着。”
安平公公胆战心惊:“皇上,赵侍郎说,他的事,与谢大人相同……”
晋卫延:“……让他进来。”
这事情发展,与伍正年所想完全不同,他以为今日之事应该极为顺畅,诸野通报时就该同皇上说是赵首辅的次子挨了打,可不知为何,皇上好像一点也不知此事,而这一切看起来,又像是谢深玄同诸野刻意约好的……不仅如此,如今看来,好像连赵瑜明都在谢深玄对此事的谋划之中,他们好似不知何时便达成了默契,只有伍正年一人还被蒙在鼓里。
晋卫延坐在御案之后,沉着脸色,已不说话了,而伍正年皱起眉,趁着这一会儿空闲,小心翼翼扫了谢深玄一眼,却正见谢深玄对他微微眨眼,那眸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这一切当然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连诸野应当也是按着他的吩咐来准备的。
伍正年不能询问,也不敢言语,只是满心茫然,目光再触及一旁同他拥有一般迷惑目光的裴麟,不由在心中苦笑,想着今日除他之外,至少还有裴麟对此事一无所知。
伍正年早就该知道谢深玄这人究竟有多护短,也早该知道谢深玄绝不可能忍气吞声,若他真害怕招惹严端林,那他就不是谢深玄了。
他只能在心中祈望,希望谢深玄这回能将事情闹得小一些,可莫要再为自己多惹出几个死敌来。
不过片刻,安平公公便带着赵瑜明过来了。
赵瑜明今日总算穿了官服,不是这段时日谢深玄所见的年轻农夫般的形象,他迈步踏入殿中,同晋卫延行过礼,晋卫延正要问他为何来此,他却忽而往地上一扑,猛地抽了口气,以万般悲戚的语调,大声哭诉:“皇上!”
晋卫延吓了一跳,谢深玄也吓了一跳。
而后下一刻,赵瑜明便抬起了头,声嘶力竭朝着晋卫延大喊。
赵瑜明:“您可要为臣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