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78章 肾上腺素的最后一次爆发

  听见儿子这样叫唤自己,简旌莫名其妙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并不确定这两个字出自谁的嘴巴里。

  而他的儿子转眼已站在床边,深情地喊:“父亲你醒了!”

  简旌这一次不止清醒这么简单,他甚至在张开眼睛的五分钟之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并且尝试着把双脚放在地上,可腹中一阵空虚叫他着实吃不消,额头上渗出虚汗,口里涎水眼看将要流了下来。

  “阿翎,拿点吃的过来。”他吩咐到。

  简夫人僵直着身子,提着裙子下摆悄悄走了出去,连爱莎嬷嬷也因为老爷从昏迷中苏醒而有好些事情要张罗,屋里只剩下简家的一对父子。

  “阿严,你在替我管理生意上的事吧?”

  简行严心中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将红丸和家中被查抄一事说出来,担心父亲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话到嘴边还是放下了。他换上一种再轻松不过的口吻说到:“是的,我还在学。”

  简旌半躺着,后背是厚厚的靠垫,这些时日的卧床早让他缩水成一个小老头儿,带着一种稚拙天真伸着双腿、两手就放在膝盖上,“生意的事啊,最重要的就是眼睛要放亮,别错信了不该相信的人,我这辈子可以说在这方面处理的相当妥当,从来……诶,你荣叔最近还好吗?每年年底他都得犯好长时间的咳嗽,他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你别拿他不当长辈。”

  简行严听得满脸惊讶,心想听起来老简不像是清醒的样子,可看他蜡黄的面容上开始出现血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又觉得和昏迷时候的他大不相同。

  简行严开口道:“荣叔还……”哪知简旌突然翻了脸,手一挥大声道:

  “你是来为他求情的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情分?我与他原是同乡发小,看他可怜才收留他为我做事。我那样依赖他、相信他,结果他来我家竟然是当卧底来了,都不知道他背着我做了些什么!这些个搞革命的,能和我一条心吗?他们整天闹来闹去,一会儿对抗殖民统治,一会儿对抗日本人,就是不肯好好上班。阿荣潜伏在我家里,不是存心来害我来了吗?”

  如果是半年以前,简行严对简旌这番话一定充耳未闻,然而现在他的想法正悄悄发生变化,他从一个喝了点洋墨水的资本家大少爷,变成了一个渐渐向张靖苏他们的理念靠拢的人。他真心实意的认为,父亲那一套想法真的过时了,只是不忍心在这种场合辩驳父亲,他俯身替父亲顺了顺气,转移话题道:“你先歇会儿,我让人去给你泡杯茶。”

  “也好,感觉在床上躺很久了,浑身不对劲。看外面天气那么好,我想去楼下花园转转。”

  简行严盯着近在咫尺却遥远陌生的老简,好半天才幽幽说一句:“我让王富贵去弄个轮椅来。下楼之前,我先帮你修下胡子吧。”

  简夫人拿着食盒站在门口,目睹了房中父慈子孝的一幕,那时金色的阳光正从窗外投到房间里,给一站一坐的父子俩镀了一层金色,简行严正用剃须刀轻轻刮去简旌脸颊上多余额胡须,又用一把小银剪刀给上唇的胡须剪出形状。

  简夫人并没有觉得很温暖,她看到阳光同时在他俩的脚下投下深深的黑影。

  “阿翎,快把点心给我!”简旌见了食盒,贪婪的两眼放光。

  简夫人心中着实没有一丝涟漪。

  一炷香的功夫,王富贵弄了个轮椅搬到二楼,这时简旌却吃饱喝足陷入了小睡,他的脸上沾着糕饼屑,发出细细的鼾声。简行严还在家中等医生,简夫人和爱莎嬷嬷都在简旌跟前安安静静地陪着。过了一会儿简家那位医生朋友终于赶来了,热情寒暄全免,医生急匆匆奔到病人面前,把随身带来的医疗箱打开,掏出来各种金的银的器械,先用当中最简单的两三样给病人瞧了瞧,撑开眼皮掰开手指还听了听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然后他把金的银的器械再一样一样收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夫人,少爷,情况不太妙啊。”

  “是怎样?”简行严问。

  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应该是回光返照。”

  简行严的胸膛狠狠起伏了一下,“我看他状态不错,刚刚还要求下楼去透透气,说话声音也非常有力,医生,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医生摇摇头,“前天来的时候,我和夫人也仔细的谈过简老爷的病情,根据这段时间上门的检查结果,以及带回医院的那些体液的化验结果来看,简老爷的心脏、肾脏几处器官衰竭已有多时,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太可能有好转。”

  “可我们都有认真在监督他吃药不是吗?”简行严不可置信地看看医生,又看看自己的母亲。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些药……能起的作用有限,更像是一种安慰疗法。”

  简行严颇有些费劲地消化了一声的话,这段话填补了他脑中一直逃避的空白部分——那就是简旌的病重和死亡。

  直到简旌病到完全无法交流,简行严才意识到自己从少年时代就将父亲视为权威,与之抗衡是他成长的唯一方式,今天医生正式宣告了这个权威即将坍塌,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简单说来就是,没有了挑战的对象,今后他该依靠什么样的意志继续前进呢?

  再看自己的母亲,梳着精致的发髻,修长的颈项挂着一枚古玉,眼神沉静看不出悲伤——简行严难免产生疑问:她已经不憔悴,甚至不悲伤了吗?

  他不太理解此时母亲的想法。

  医生没有在简家待太久,简行严送他从大门出去。作为简家多年的老友,这位年过半百的医生大概也见证了简旌一路发家致富,看到简家现在到处贴着封条,丝毫不避讳地问到:“你们同英国人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简行严摇头答到:“应该没有,宪警有一个我们怎么也无法推脱的理由专程来查办的,为的就是要给老简治罪。”

  医生闻言,在即将道别之际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独自向简家门外的“富豪街”走去。

  花园里马来园丁不见人影,植物倒还葱葱郁郁地长着,简行严心里装着事,一个人原地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上衣口袋,本是习惯性想从里头翻出一只雪茄来——自从和甘小栗在一起,他基本上就没再抽过雪茄,大概是没有机会装腔作势,但是今天格外令人想抽上一根。

  远远从大门口走来一个人,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突然回头的医生,也许是带回了转折性的发言——比如老简其实还有救的事。但是走近一看是只穿了一件背心的二舅伯,背心正胸口汗湿了一大片,手中捏着早上穿出门的格纹衬衫。二舅伯额头上亮晶晶的,是汗液在阳光下的反光。

  简行严了见这人也没个好脸色,掉头先一步进到屋里,这时候简夫人也从二楼房间里出来,在客厅里叫住他:

  “阿严,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讲。”

  “妈妈,我们不去楼上吗?”

  “不用了,你父亲还没有醒。”简夫人正襟危坐在客厅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有正经事哟啊讲。

  简行严老老实实走到母亲旁边,才刚站定,二舅伯就推门进来,紧接着二舅太太也从屋后走过来。这会子客厅里一个佣人也没有,连平时和简夫人寸步不离的爱莎嬷嬷都不见人,应该是简夫人故意安排的。

  “二哥、二嫂你们坐吧,阿严,你也别站着,都坐下来。下面我想说的事,和这个家有很大关系。”

  “要不要把甘小栗也叫来?”简行严问。

  简夫人缓缓说到:“不用了,和他没有关系。不管他本来想对你父亲做什么,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他的问题我想今后交给你一个人解决就行。”

  二舅伯喘着粗气道:“我先去喝口水。”

  “二哥你再等会儿,我不会说太久。”简夫人对自己二哥的态度,又似乎并没有简行严担心中的亲切,“很简单,我要说的就是我们老爷过世之后的事。”

  简行严听了心中往下一沉,只听他母亲继续说到:

  “我不是咒我自己的丈夫,医生说过了,他现在是回光返照,也就是时间不多了。这一点二嫂昨天就提醒过我,只不过昨天也发生了很多事,我想不过来。刚才医生说话的时候,我才终于像是从梦里清醒一样,我家这个漫长的阶段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这个家靠着老爷做生意一点一点积累成今天的样子,也是老爷自己种下的因得了今天这样的报应,早上会计和我联络说银行的资产也被冻结了。”说到这儿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你们别担心,短期内的生活开支不会受影响。老爷应该就是这两三天的事,虽然……不过也算不用受苦,他就是身体健康也未必能熬过从现在到开庭为止要受的那些屈辱。老爷一旦过世,接下来我想你们肯定要关心钱的事。”

  简夫人垂着眼睛谁都不看,显然她没有特别介意二舅老爷一家的贪婪意图,又说:“我什么都不要,若是老爷过世之后还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留下来,阿严你和二舅伯商量着处理吧,别忘了还有上海那房人的一份,你们也看着办吧。”

  简夫人轻描淡写的退出给了简行严重重一击。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我也不会继续在这个岛上生活,娘家也不要回,我想只带上爱莎嬷嬷一起找个僻静的地方。”

  “妈,你要丢下我吗?”

  “阿严,你长大了,我在不在你身边其实一点也不重要。而且我想槟榔屿上各种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你的二舅伯会陪在你身边,你是小辈,他会替我照顾你的。何况还有甘小栗,无论如何你俩都是相互扶持下去。”

  闻言简行严飞快向二舅伯翻了一个白眼,赌气说到:“他照顾我?他不就是冲着我们家的钱才来的吗?老简刚病倒,他上蹿下跳想横插进我们家的生意里来——那个时候的场景,妈妈你也看到了,怎么现在又说起这话!”

  二舅太太怒道:“诶你怎么说话,有这样说长辈的吗!”

  简行严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站起来指着二舅伯的脸就骂:“你们不要再摆出亲戚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吃相有多难看!先是想插手生意,后来姓周桥的周拂在我们这里意外死了,你们怕承担责任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现在又出来找事是吧?要不是你们夫妻二人逼迫,我妈能让你照顾我?”

  二舅伯终于也带着愠怒说:“你在你家做了几天生意就开始目中无人了。我好心帮你们度过难关,难道还要忍受你的辱骂?你母亲就坐在这里,这是她的安排,你不听就是不孝!”

  简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打定主意不发表意见。

  简行严气得涨红了脸,他本是一个个性豁达的少爷,很少会对人发脾气,但是此种境地中再也管不了风度,双手在空中挥舞道:“你非要我揭开你的老底才罢,红丸的事就是你构陷的!英国人正要拿我家一个错处,你忙不迭就给他们送去了’大礼’,干出这种叛徒勾当的人还有脸和我谈孝道!”

  在场另外三人听得此言各个脸色煞白,简夫人站起来,一双不悲不喜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她缓缓来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面前,一字一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同意哥哥你的要求了吗?我同意你来协助阿严处理家里的生意,即便是工厂被查封,即便是家里这些值钱东西被宪警搬走,即便是惹上官非,老爷赚来的这个家一时半会也穷不了,把那些散在各地还有海外的投资一点一点收回来的话,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机会。哥哥你放着眼前这些钱不要,到底做了些什么?”

  “妈妈,这个人应该是收了日本人的好处,跑到英国人那里污蔑老简的生意涉及毒品。”说完简行严又掉头质问到:“你收了多少好处?收买你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林育政吧?”

  二舅伯,或者直接叫他黄翀,对自己的妹妹转怒为嬉裂开嘴道:“眼前这些钱?我得为了眼前这些钱,多出多少力、冒多大风险,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吗?还有你养的这个好儿子,根本不像是会把自己家的钱稀里糊涂送到我手里的人,你无非是用缓兵之计,以为顺利度过审判之后你儿子能凭本事再把我排挤出去,别当我是傻子……再说了,你知不知道等到你点头同意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简夫人颤颤巍巍地扶住了自己的儿子,喃喃道:“那我……”

  “哎哟,你已经以简旌代理人的身份把该签的文件都签了,我亲自核对过,股权啦资金啦不多不少就是你承诺的数字,我也用上午的时间把文件送出去了,你想撤回决定也不行咯。”黄翀说到这里,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起来。

  简行严一边怒视这位自己喊他一声“二舅伯”的男人,一边安慰自己的母亲:“没事的,妈妈,照他的说法,我们也不是把全部家业都给了他,我会想办法的。”

  简夫人苦着脸,来不及回应,却听见客厅外连着天井的地方传来一声“啊”的惨叫。

  客厅里四个人先后冲到天井里,只见对面二楼上甘小栗正守在一辆轮椅旁边,而轮椅上原本坐着的简旌已经滑了下来,他斜靠在轮椅和地板之间,身上裹着一块薄薄的毯子,手从胸前垂到地上,直射的阳光在他的袖口形成了一块巴掌大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