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64章 当时情义(三)

  这一日正是周拂的“三七”忌日。

  他是姓周桥的宗主,自然姓周桥要为他披麻戴孝。周家的人从姓周桥的本家宅院出发,一路去往周拂坟上祭奠。祭奠队伍和送葬时一样隆重,旗幛引路,鸣锣开道,旗幛分白蓝两色,代表子女。周拂生前并未娶亲,更无子嗣,所以周家早安排好了冥婚和同族的晚辈过继。再往后是开路神像、乐队、生幡队,亲友紧随其后,当中特别安排一名孩童做孝子哭丧,那便是刚刚过继过来的孩子。周拂的亲哥周招跟在“孝子”的后面,时不时替孩子擦去头上的汗水——他能站在这样当中的位置,亦说明下一任的宗主人选呼之欲出。再往后是族党戚属,挑晦饭和打“百子千孙”灯笼的人,队伍押尾的几个人专门负责撒纸钱和放鞭炮。

  闯进姓周桥的这群人差点就要冲撞到祭奠的人群,还是甘小栗眼疾手快,抓着张靖苏的衣袖飞也似地就近跑进一所民宅。这里无数座木头房子彼此紧贴,在顶楼形成了一条崎岖的通道。跟在他俩后面的小混混们也随之分散,想兵分几路包围两人。几番你追我赶的较量之下,到底还是对地形更为熟悉的甘小栗略胜一筹。

  张靖苏边躲闪边对甘小栗说:“这样也不是办法,这些人就像马蜂一样甩不掉。”

  “有周宗主的忌日做掩护,我想他们应该不敢当众行凶。”

  “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

  “当然是各个击破了!”甘小栗说得格外地轻快。

  张靖苏忍不住侧目看去,只见身边少年衣袂飘扬,身姿轻盈动作敏捷,一身光滑的皮肤被南洋的太阳晒到发亮,再不是初来时的苍白,个头仿佛又长高了,手脚的肌肉也清晰起来,他禁不住想,甘小栗应该早已超过当被称为“少年”的年纪了,可仍旧是一尾游走在人群中的小鱼。

  好像自己一伸手,他早已溜走。

  就像是为了附和自己插上了翅膀的思绪,张靖苏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满十八岁了?”

  甘小栗意外地说:“不说还忘了,这个月生日刚过去,真的十八了。”

  “我也没能替你庆贺。”

  “张老师,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显然他们聊得太久,身后一队追兵已至。

  近看双方是二对二的局面,张靖苏故作轻松地调侃到:“要是肖海在这里,一脚能踢倒两个。”说着他停下脚步,脑子一热就要正面迎敌。张靖苏这个人虽然是个文人,留日期间却没少研究武学,还混了个“爆裂文人”的雅称,纵使拳脚功夫不如肖海,也能打一二,唯一的缺点是打法太过刚直,容易在实战中遭人算计。

  “张老师小心!”甘小栗话音刚落,一篮子臭鱼烂虾就朝着他俩飞来,待张靖苏收回身法已经晚了,对面的两个人早已借着海产的掩护向他俩的下三路偷袭而来。说时迟那时快,甘小栗顺手抓一把雨伞,撑开来天上地下那么一旋,将对方和海产们一同挡出去。张靖苏这厢也抓住机会趁势追击,恨不得一拳一个把人打倒在地。

  那两个小混混年纪不大,身材比甘小栗还单薄,两个人赤手空拳,光顾着躺在地上扯着嗓子骂人,却不敢站起来再打。张靖苏知道这些人当真不过是一批地痞无赖,心下只想让他们快滚。可甘小栗本想上去逼问个幕后主使,瞅见对面房子屋顶上又有几个人正踉踉跄跄地架了梯子踩过来,拉着张靖苏又开溜了。

  “张老师什么时候也教我两招吧!”这回换甘小栗起话头。

  “你可是已经拜了肖海这个师傅?”说完两人微微沉默,张靖苏叹到,“要是肖海在就好了。”

  甘小栗也跟着轻叹一声:“在泉州那会儿我被拐子拐走时,还是张老师和肖大哥一起救了我。”当时不止张靖苏和肖海救了他,之后他们三个一起去饭馆吃饭还遇到了地方军阀的女儿江佩芝。未到一年时间,人事皆非叫他心中钝痛。

  “肖海的事还不到时候,你大可放心他。”见甘小栗脸上挂着似懂非懂的表情,张靖苏有些焦急,越是需要解释的时候就越是遇到不能开口的理由,他只觉得拉着自己的手是冰凉的,手心中一滴汗也没有。

  他们刚好从周家祭奠的队伍上方经过,除了看到周招之外,还看到队伍中跟着南拓的广田,广田还是那副斯文干瘦的样子,和摧毁简旌的火柴厂的看起来不像是同一个人。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孔一被看见,甘小栗他们心里也立刻明白南拓和周家的勾结已经从地下转到了表面。

  “不知道六哥会怎么选择。”

  “你是说周招吗?他的选择可以说和整个姓周桥都息息相关,除了希望这里的人平安无事,他应该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不是希望团结一切力量抵抗侵略吗?”

  “这个吗……身为周宗主的立场和我的完全不一样吧。”

  这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张靖苏,我看你死到临头还他妈话多!”

  三个手提短刀的人慢慢逼近,这一次的对手虽然有兵刃傍身,从外形看也是小角色,几个人都是劲装短打,手臂上带着洗掉纹身的痕迹。张靖苏一看便知,这些小混混果然如丧门坚讲的那样,都是从原来岛上的堂口帮会转投日本人的家伙,从对方刚刚的话里就可以听出来,他们的目标的确是自己。

  张靖苏暗暗松了一口气,再不济,哪怕自己真要交待在这帮人手里,甘小栗也有逃脱的几率。

  何况这孩子运气一向都不错,噢,不,他都已经十八了,换做普通百姓早已娶妻生子,成了一两个孩子的爸爸。

  望向天空,天空一片茫茫的虚无。今天张靖苏心里的杂念好像特别多。

  算了,不如让拳头代替思考吧。

  甘小栗从地上摸到一根鱼叉,弓着腰递给他。

  没准他也希望自己停止无意义的思考,张靖苏握紧了鱼叉,面向扑到眼前的敌人用力一叉……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凭空飞出一个大竹篓正好扣在张靖苏的其中一个敌人头上,接着又窜出一个毛茸茸的矮个子,手里拿了根铁棍,“砰”一下照着另一个敌人的后脑打去。剩下的一个,始终还得张靖苏亲手解决,他手里的鱼叉固然长,但不如短刀灵活,张靖苏也是使出浑身解数阻止对方近身,战了几个回合两边都没有战果,饶是张靖苏精力更胜一筹,趁敌人渐露疲态,他突然一个踏步上前,突然把鱼叉从一只手交换到另一只手,对方戳手不及露出破绽,张靖苏右手挡开对方的短刀,左手飞快在鱼叉上滑动,最后借着叉子的尖端刺破了对方的胸膛。他的虎口也因为卡在鱼叉的分叉口,给生生硌出一道血痕。

  “没事吧?”

  张靖苏回头,看见毛茸茸的矮个子正在对甘小栗说话,甘小栗蹲一块门板的后面,俨然一副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来帮忙的模样。

  竹篓后面闪出个老头,走路一瘸一拐,矮个子解决完自己手里的人,又到竹篓那边往的人身上踩了几脚,然后指着甘小栗说:“看看这是哪来的俗辣。”

  “天财哥!老……老赔!”

  见到是自己认识的人,甘小栗喜出望外。

  “我们听见屋顶有动静就上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你小子现在惹的麻烦也够多的啦!”天财神态自若地说,仿佛刚才只是帮朋友做了一件很小的事。

  好巧不巧,甘小栗他们正好站在老赔租的房子的楼顶,要是往斜对门眺望还能看到蔡咏诗曾经住过的破屋。甘小栗和天财有些日子没见了,上次见面天财刚刚“堕”入龙武堂,那时候甘小栗还为此感到难过,这一回天财在危急时刻救了他,他就把芥蒂抛到脑后了。

  老赔也走过来,把甘小栗从门板后面拉起来上下一打量,问到:“命宫发黑,最近过得不顺吧?”

  甘小栗别扭地答到:“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

  张靖苏检查了自己的手掌,还有之前被窗户玻璃划破的脸颊也已经结痂了,他打断了甘小栗他们还未开始的叙旧:“还不快走?”

  天财加入龙武堂之后对江湖恩怨十分熟悉,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甘小栗和这位穿长衫的先生正在遭人追杀,截住他俩问到:“兄弟,要不要帮忙?”

  甘小栗立刻说到:“麻烦天财哥在姓周桥那头的海上等我,最好能搞条船。”

  “你们要走水路?水性怎么样?”天财没说指的是谁,但眼睛一直看向张靖苏的方向。

  张靖苏心领神会到:“我没问题。”

  “那好,我直奔海边。你们带后面的人在巷子里再转转吧,尽量弄掉几个。”

  张靖苏抱拳:“好,多谢这位大哥!”

  老赔拖着他的瘸腿,精神不济地说到:“我身子骨不行了,先下去休息。”

  甘小栗来不及再多看他一眼,只觉得老赔身上的人气儿比上次见到时还要更少了,老赔真真把自己活成了一张纸钱。他摇头将脑子里不吉利的想法驱赶散开来,小跑着跟上张靖苏,他们翻过屋脊,跳上另一栋房子的房顶。

  “本来是我想把那些人从简行严家里引开,现在还要你帮我想办法。”张靖苏有点抱歉。

  “张老师你今天真的话好多。”甘小栗这时候觉得跑的有点累了,气吁吁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帮我离开了宁波,我才,才有今天。”

  “这……”

  “多谢啦!”虽然累,他还是努力说得故作轻松,“甘小栗要是不来南洋,应该早就在宁波像只蛆虫一样烂掉了吧。”

  “我经常在想鼓励你来槟榔屿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那——也要解决眼前的家伙再说吧!”这么说着的甘小栗停下脚步,指了指后方,“你们到底什么人!为什么要一直追我们?”

  “你问你旁边那个啊,他为什么要得罪皇军老爷!”后面又追上来两个人,答话的是个哨牙。

  甘小栗吐了口口水在地上,骂到:“哪门子的老爷,你奶奶就这么缺男人!”

  对方放声大笑,“管你怎么说,反正你也只是杀他添头,多死你一个也不多。”

  “放了他,他是简家的少爷,杀了他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张靖苏声音低沉,极有穿透力,身体微弓,全身上下连手上的小拇指都肉眼可见的正在蓄力。。

  “杀人放火,怎么能留活口?”哨牙用刀尖指着甘小栗,“喂,要怪就怪命不好,交错了朋友。”

  甘小栗打量着这二人之中哨牙的那个应该是小头目之类,心下明白定有苦战,自己身手远不如张靖苏,力气也不中用,唯有灵活善变上还有些优势——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脱身?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