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61章 升旗山的叹息(五)

  可是简行严若是想将化工厂顺利卖掉还面临重重困难,首先他救出的这个周招说到底也没有足以证明他身份的文件,其次就算土地权属没有了瑕疵,老简也未必肯同意简行严的做法,最重要的一点是,得有买家才行。简行严对卖掉火柴厂的事表现出十分坚决的态度,他不止不想在父亲的基础上扩大生意,甚至千方百计要缩小规模。旌发商行的订单减少了五成,他也不着急,说日本鬼子的订单不接也罢。

  甘小栗问:“怎么突然就爱国起来?你找到你说的那个什么……’国族认同’的东西啦?”

  简行严不置可否,他辩解到:“要是日本的军舰开到槟榔屿,你觉得英国人打得过他们吗?”

  甘小栗盲目地说:“英国人会赢吧?”

  简行严两手一摊脚一伸,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表态就走了。

  他们从升旗山救回了周招,把人放在简家养身体,扬州阿姐每日送去一日三餐外加补品茶点和水果,简行严远远看着阿姐脑后长长的麻花辫,发梢都飘荡着愉快。

  “我怎么会比不上那个家伙?”

  “六哥身上有一种生命的力量。”甘小栗如是说。

  简行严叹了口气,这次摇摇头还是一言不发就走了。

  甘小栗想,他到底还是心事变多了些……

  周拂在简府意外身亡之后,简家正式成了南拓的弃子,这件事早有伏笔在前,从东乡被杀开始大概就已经在南拓株式会社的广田部长计划之中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一部分虽然是偶然,但和他的目标大致相同,广田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不过周拂的死令他有些可惜,周拂的家族作为从清代就来南洋谋生的一支华人家族,深耕南洋,对岛上大的华人家庭和背后的盘根错节了若指掌,他对于广田不止有生意上的相互扶持,更是广田看清华人社会的一扇窗户,这不是简旌那种新来的暴发户可以做到。

  就像简行严说的,周拂的死他们家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所以就因为这点责任,广田既然选择了周家,自然没有办法对简家宽容。

  听说广田开始积极的干预姓周桥的下一任宗主人选的事了。

  甘小栗只觉得脑中神经打结,他想看看六哥恢复得怎么样了,满屋子找人,最后在天井中一口大缸旁找到了。

  六哥握着一根竹竿,竹竿远端系着一条鱼线,鱼线垂进了大水缸里,他在钓鱼。

  “六哥,这也能钓?”

  “哈,我手痒,钓着玩。你们的大少爷去哪儿了?”

  “他去给你弄身份证明去了。”

  “麻烦他了。你们俩真是我的大恩人。”周招腾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如果有了身份证明,你会回去认祖归宗吗?”

  “咦,你很紧张我去认祖归宗吗?”

  甘小栗低着头,老实承认了:“有点,周家和日本人是一伙儿的,六哥要是回去了,只怕要同流合污了。”

  “当年我离开家就没打算回去,当了这么多年拉人力车的老六,更加不想回到那个大家族了。”

  “回去至少可以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午餐,周家未必肯重新接纳我,而且就算他们接纳了我,那些族谱家规又会把我圈住,这和回到地牢有什么分别?”

  “六哥自从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好像换了个人,以前你哪懂这些大道理?”

  水缸里有鱼咬钩,周招轻轻一提就让鱼儿给挣脱了,他已经完全从地牢的阴影中走出来,理了清爽的头发,刮去多余的胡须,整个人焕然一新,黝黑的皮肤慢慢变得饱满而富有光泽,扬州阿姐对他的照料也是助力之一,不过周招的眼神看谁都是一样的温和迟钝,他把饵挂在钩上,把鱼钩又一次放进水缸里。

  “老六早就从生活中提炼了很多道理,只不过他的脑子里始终好像蒙着一层纱,没有办法将道理准确的表达出来。“周招对甘小栗说到,“我失忆的时候关于从前周招的经历也一样被一层纱蒙住,模模糊糊只能从中感受到情绪的变化,当我拼命想记起以前事情的时候,有时候人会很愤怒,有时候人会很悲哀。到我和何氏私奔半路被周拂抓住的那一刻,我终于找回了全部记忆,突然明白了愤怒和悲哀的原因,一通则百通,明白原因的同时也发觉前因后果不过如此。我为了阿玲的死从周家出走,我恨那个家,但最应该恨的是自己,我没能和阿玲结为夫妇,可我自己始终又是在那个家长大的,思考和行为接受的是来自那里的影响,我想不出当时的自己还有什么其他选择,阿玲和我都是因果循环里的可怜虫吧。”

  “那简旌呢?周拂恨他恨得要死,你干嘛不恨简旌呢?”

  “小栗,你对简老板是不是充满了恶意?可你眼下正是简家的养子身份诶。”

  甘小栗犹豫着说到:“这当中有不少原因……”

  “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阿玲的死因为我也因为我出生的那个家,简旌无非是在她被逼自杀的那一天将我拖住了,我没能及时赶到阿玲身边,可是我若是赶上了,阿玲就能有其他结局吗?”

  “这个嘛……”

  “回想起来,那天早上我明明有预感要发生点什么,却还是答应简旌去酒楼吃酒,趁我喝了几杯他又提出带我去办土地交易。那块地我原本有心要出售卖,想用卖地的钱给自己和阿玲做点什么,可是我接受不了简旌的出价。我记得简旌和我磨了很久,最后我又是明知道交易还没谈妥,还在半醉半醒之间跟他去了工务司署。经办人员早就被买通了,我记不得在那里发生的事,总之在工务司署的大厅醒来,我立刻被告知土地已经被简旌收入囊中,恍恍惚惚回到家里,再得知阿玲惨死。看似两桩事,其实皆因我个性所致,谁让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个性呢。再说十几年时光过去,作为“老六”我有过一任老婆,后来又暗暗与何氏相好,阿玲在我心里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无论多么重要的人,都挨不过时间,何况是简旌呢?”

  见甘小栗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在旁边搓手,周招问:“说说你自己呢?你不是来槟榔屿找父亲的吗?找到了吗?”

  “找到了,可他已经不在了。”

  于是周招平淡地说:“那真是遗憾,诸事无常,请你节哀。”

  此时甘小栗确实有很多语言难以形容的思绪,他觉得自己一时间变成了周招口中的“老六”,有一层纱蒙在脑子里,但他又近距离从水缸垂钓的周招身上感受到一点提神醒脑的清新,周招似乎已经“看透了”,他对情人仇人还有亲弟弟都不甚在意了。然后甘小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自己对简行严能不在意吗?答案是肯定不能吧。

  对病床上昏睡不醒的简旌呢?

  这时候简行严回来了,顶着一头发胶已经溶解的乱发,几乎是小跑着进到了天井,他气吁吁地对周招说:“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甘小栗替周招发言道:“先听好的。”

  “好消息是,只要我们有办法证明你就是周招,工务司署的人很愿意替我们完成之前没办完的手续。据说当时的手续还缺关键的签字和手印,不过也有可能是经办人员故意不想办完。”

  “就是说李宿柳愿意帮忙。”甘小栗补充到,“那坏消息呢?”

  “——需要得到周家的认可,比如族长啦,族里最辈分最高的老爷子啦,才能证明你的身份,而周家现在正为了新一任宗主的位置搞’嫡庶之争’,要是证明了你就是周招,肯定会损害到一批人的利益。”

  周招接过话:“你是说证明了我是周招,就意味着我是潜在的宗主候选咯?”

  “不错,因为他们现在好像也找不到一个血统上特别能服众的人选,加上南拓的广田还在当中煽风点火。哎,不是我说,你们家真够乱的。”

  “这位广田是?”

  “日本南洋拓殖株式会社在槟榔屿的一个部长,和你弟合作愉快的那种。”

  周招用手背抚过嘴唇,说:“我有点明白了,这个广田希望找个能继续合作的人当宗主。”说完他陷入了思考当中。

  甘小栗恳求到:“六哥,不,周大哥,你说过要报救命之恩的,可不能反悔啊!”

  周招笑了:“我看小栗你和这简家老子儿子之间的关系也挺乱啊,这么着急要帮简行严卖厂。”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放心吧,我不会反悔。只是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接受我重新回去。”

  “你是说……”甘小栗眼睛放出两道光。

  “看来我注定要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了。”周招满脸平静。

  “你真的想好了吗?回去的话会招来腥风血雨。”简行严心中不忍,相比之下自己卖掉火柴厂的事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可是周招坚持以报恩为由叫他放心。可以预见到,一定会有人期盼着周招的回归,也一定会有人暗暗想害他,还有广田又能怎样影响周招的命运呢?周招的模样从容不迫,甚至可以说是老神在在的握着竹竿,竹竿那头的鱼线没入水缸之中,一有鱼儿上钩,他就轻轻收杆,还未咬紧钩子的鱼儿也就这么被他放跑了。

  可是再怎么给鱼儿自由,它们始终是活在简家天井的水缸里,就在厨房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