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53章 钱难赚(一)

  张靖苏走后,甘小栗一看简行严并没有要离开自己房间的打算,整个人泄气一般瘫坐在椅子里,歪着头打量着简行严,也不说话。

  简行严见他歪着头,索性也歪着头,两个人就像两棵歪脖子树相互缠绕、相互凝望——

  “看了那么久,我是不是该亲你一下?”

  甘小栗把头摆正,别过脸去说到:“不用了,我们以后还是相敬如宾吧。”

  “我没有学过这个成语,让它滚蛋去。甘小栗,你不开心吗?”

  “这不是废话嘛……”甘小栗小声道,“你不也不好过嘛……”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覆上甘小栗的手,只听耳畔一个悦耳的声音说到:“开心要笑,不开心要笑着忘掉,这是我的傻瓜法则。小栗子,虽然日子很难过,但是我们还没到生死一线的地步对吗?”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甘小栗暗暗想起阿甲,他自认应该对阿甲的死负责。

  “想一想张靖苏张老师,他可是生命受到威胁,还不是照样东奔西跑,努力的活着。我看你这两天过于颓废了,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

  “上次和你散心散到了升旗山,回来就发生了一堆事,这次我可不敢再和你一起了,免得不吉利。”

  “走吧。”简行严不容分说将甘小栗搂紧,“你就跟我一起去火柴厂看看吧,那个鬼地方已经给烧成了灰烬,再不能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了。还有,要是林育政出现的话,我会抢在你前面撕了他。”

  甘小栗的耳朵贴在简行严的胸膛上,隔着衣服皮肉和肋骨,他清楚的听到了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每一声都坚强有力。真糟糕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要依赖这个公子哥儿了呢?他暂时放下担忧和自责,接受了这个提议。

  两人一道走下楼的时候,王富贵表现出了极大不满。简行严顿时满脸写着“王督公你这又作的哪门子的妖”,可一想到这个家现在有一半的重担是担在自己的肩上,他终于学着把讽刺王管家的话咽了下去,正色说到:“王富贵,我和小栗去火柴厂看看,你把车钥匙拿过来吧。”

  “可栗少爷不是不方便出门吗?”

  “没那回事,有我罩着,谁敢来找麻烦。”

  “我是说他和老爷……”

  “老爷都没说要怎么他就不用你瞎操心了。”简行严冲着王富贵潇洒地一伸手,把车钥匙拿了过来。

  就这样他俩终于出门,甘小栗也终于时隔多日离开了简家,屋外阳光依旧刺眼,比起七八月却已好了很多,午后的阵雨带了一丁点的凉意。枝头绚烂的木槿朝开暮落,温柔又坚持。

  等木槿凋谢,长达半年的旱季就结束了,甘小栗也将迎来在槟榔屿上待满一年的日子。

  “喂,你想什么呢?”副驾驶座上的人问。

  “在想安全驾驶。”

  简行严用手撑住脑袋,“现在你还想家吗?”

  甘小栗顿了顿,反问:“哪里是我的家?”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在宁波?”

  车里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沉默得空气都要变臭了,这才有人开口道:“我没有脸谈这个,来南洋之前我还想过找到阿爸,再带上阿爸一起回到宁波找回我妹妹……真是痴心妄想,我已经放弃了。”

  “你妹妹会伤心的。她叫什么名字?”

  “甘小桃。”

  “等处理好眼前的事,我和你回一趟宁波怎么样?找到甘小桃,我们一起生活吧。”简行严说得轻松,可“眼前的事”指的是摆脱林育政、把关于鼠疫的实验报告妥善交给什么人,自己家的生意恢复正常,还有老简不再病恹恹躺在床上,这真是很需要时间去解决的一大堆事。

  “小桃不会想见我,尤其过了那么久才去找她。”

  “好事不嫌晚,后登船者先上岸。”

  “这什么跟什么,你都学了些什么词。”嘴上如此说,甘小栗却有一丝被安慰到。

  说着车开到火柴厂,见简家的车过来了,立刻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围了过来。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简行严打开车门,面露关切地说。

  甘小栗心中“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这帮人没什么好事,刚从驾驶室跳出来就看见简行严毫无防备地迎上去,结果被人七手八脚地揪住衣服,简行严条件反射地挣脱,他身上那件白衬衫立马就崩开扣子给人直接扒了下来。

  “你们住手!快住手!有话好好说!”甘小栗一边喊一边往人堆里挤。

  “你们俩到底哪一个是简少爷?”一个一脸雀斑的高个青年拿着刚从简行严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问。

  简行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我。”

  那青年又上来拉扯,口中说到:“那只管找你就对了。快赔钱来!你们这些狗日的资本家,老子一家人在这里打工,现在一把火烧死我家两口人,我要同你们抗争到底!”

  简行严险些被他掀到地上去,勉强靠甘小栗扶住,他说:“我是来解决大家的问题,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别扯了,再扯下去谁也别想要到钱!”甘小栗自认为比简行严了解这帮人,说得也更为直白。

  果然一提到钱大家态度就变了。

  “这个人是简少爷,那你是?”有人指着甘小栗问。

  甘小栗理了一把头发,煞有介事地回答:“我是简家的养子。”

  “简旌为什么不来了?”

  “家父生病了,火灾后续的事情全权交给我处理。”简行严掏出纸笔,“你们可以把自己的情况反映给我。”

  “过了这么多天才来吗?还派人盯着不让我们走,叫我们吃喝拉撒都在这已经垮掉的厂子里,现在过来装好人吗?”先前的雀斑高个儿说,“我们给不能再叫这些家伙欺负了!”

  “什么黑道?我并没有呀!”

  不知从哪里赶来一个人,看着比简旌小几岁,穿着土布背心和短裤,一身肌肉显示他靠体力劳动生活,这人见到来的是简行严和甘小栗,步子放慢了些,直到走到他俩跟前,冲着围住简行严的那些人大吼到:“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简少爷,东家又不会亏待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是?”简行严和甘小栗一同问到。

  “我是这里的工头。对不住少爷,我来晚了。”

  简行严想起老简交代过,火柴厂里有这么个姓冯的工头。“这帮人怎么还在厂里溜达?这不危险吗?”

  冯工头面露难色:“这也是有原因的,一来他们没地方去,二来……这个这个,让他们往哪儿去呢,他们肯定是想到贵府上讨要赔偿的呀,或是到报社门口,政府门口,到哪里我都会被责怪的不是?”

  看来不准这些受了损失的工人离开的就是这位冯工头的意思。

  简行严生气地说:“和他们好好说不行吗?我就从来没想过不赔偿他们啊!”

  公子哥儿还是太年轻了。

  那些灰头土脸的工人们更加向简行严靠拢过来,将他包围在一个狭小的圈子当中,一张张巴掌伸向他,甘小栗冲他们嚷到:“干什么!你们一个一个把自己的情况讲来,冯工头了解情况,在他面前你们一定要讲实话,不要欺负简少爷年轻好说话。等我们把每个人的情况都记下来再跟冯工头和厂里其他几个管事的商量着定个赔偿方案——”

  “方什么案,”雀斑高个儿不依不饶,一拳抡过来,口中叫到:“骗鬼呢!今天不赔钱不能放你们走!”

  甘小栗趔趄着贴着拳风躲开,那拳头不轻不重地擦过他的胳膊,简行严看在眼里,本是要出手拉他一把,却被人误解以为双方正式开战,这帮留在厂里讨要赔偿的工人们虽然有不少有伤在身,但是人多势众,再度拉扯起来简行严和甘小栗两个人哪是他们的对手,冯工头袖手旁观地看了半天,压根儿没准备动。

  一个妇人端出一个筐子,哀嚎着闷头就把筐里的东西向人群泼过去,那些人不分敌我一律受到牵连,反倒是站在中心的简行严他俩受到的伤害最轻。

  一场突如其来的粪雨浇灭了怒气,缠在一起的人停下来哀声连连,冯工头往外挪了几步停下来,捂住鼻子。

  简行严如临大敌地擦着自己脸上被飞溅到的粪水星子,他费力地想到一句中国俗语——钱难赚,屎难吃。呸呸呸!

  泼了大伙儿一身粪水的妇人带着哭腔说:“打,都打出屎来才好呢!”

  冯工头替她说了句:“她男人被烧得厉害,现在还在宿舍里头躺着呢。”

  “怎么不送医院?”简行严问到。

  冯工头不知该说少爷天真还是愚蠢,叹了口气答到:“那天晚上的一共五个受伤的,送到医院当时就死了一个——喏,就是他家。”说着他指了指雀斑高个儿,又继续说:“剩下的几个医院不肯收,全都抬回来了,属她男人伤得最重。”

  冯工头指了指一片断壁残垣上仅剩的两片墙壁,那边就是宿舍。

  简行严不敢直视,同时又感受到来自雀斑高个儿刀子一般的视线。他们还带着火灾那天的烙印,在太阳下曝晒成一条条刚制成的木炭,沾上粪水之后,散发出来的气味更像是在无声的哀鸣。甘小栗刚才还觉得这群人百般无赖难缠,现在也和简行严一样,面无血色、满心羞愧,在这群人面前直不起身子来。

  冯工头趁势又问:“要去宿舍看看吗?”

  简行严一咬牙,“去。”说着摇摇晃晃地去了,又摇摇晃晃地回来。

  甘小栗没跟他一块儿,他第一次来到火柴厂,正静静地查看这个被火烧过的地方地方。地上还散落着工人们逃跑时丢掉的鞋子,几件衣服和一个破掉的搪瓷缸,生活的痕迹让他想起远在记忆中的宁波的开明街,师兄弟之间打闹时朝着对方扔出去的鞋子,师娘晒在屋外飘飘荡荡的衣服,还有从隔壁豆浆店端来装着香喷喷豆浆的大圆搪瓷缸子,那段日子好像从未远离,好像一次次在他面前被反复毁掉。

  简行严看完宿舍,站在甘小栗面前伸手擦了擦他的脸:“你脸色不好。”

  甘小栗强忍着心中情感,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拿什么赔给他们。”

  “总之拿一笔钱出来……”简行严把脸转向冯工头,“麻烦安排没受伤的人把那几个再抬回医院去,我把医生的姓名写给你,你送他们去找这个人,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冯工头点点头,连忙组织人手。而简行严依然面朝冯工头的方向,他无法掩饰英俊面容上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