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14章 一场风花雪月和雷雨(二)

  又一道闪电逼来,肖海眉头紧皱,望着窗外的雨势,他心中的阴霾越来越重。

  和蔡咏诗失去联系已经好几天了,她还在气头上吗?为了道歉,一连三天肖海在龙宫守到散场也没有看到她。他甚至想重回姓周桥蔡咏诗的家里,那里虽然颓败,却是两人的灵与肉达到统一的致福之地。

  可心中又响起那句话——“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一直言笑晏晏、从容坚强的蔡咏诗冷静得像条毒蛇,慢悠悠将眼睛一眨,居高临下地吐着信子,她眼神冷漠,指尖红色丹蔻鲜艳欲滴,宛如人血。

  那天肖海照旧接蔡咏诗从龙宫下班,两人为了一顿夜宵在街头找了很久,结果两手空空回到姓周桥。好在木桥上有位老人家还在屋外煮蛤蜊,两人买了一碗,回家甜甜蜜蜜的一起吃。开头一切都挺正常。

  “咏诗,我帮你把家里的旧书整理整理吧?你不喜欢收就让我来。”肖海本来嘻嘻哈哈地从蔡咏诗家里的旧书堆路过,那堆据说不知是太平天国的宫女还是清朝末代的格格留下来的线装书,一直被蔡咏诗随意乱丢,想起来就抽一本出来翻翻,倒也看过了不少。

  蔡咏诗不擅家务,不以为耻,反是很豁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点了油灯,正在洗脸架前细致地洗着手,水珠爬过纤细的手腕,爬进一圈一圈的手镯中。“随你,我可不介意你替我做家事,最好洗衣做饭全包,干脆留在我家里,我挣钱你来花。”

  肖海拾起地上散落的书本,定睛一看,是薄薄的两册《孽海花》,视线略在封面上停留,这个故事他听过,状元和名妓。不知为何,肖海酸溜溜的说了句:“你本来也挣钱。”

  蔡咏诗拿眼睛一瞟,见年轻的肖记者捏了几本书发呆,虽然一张窄脸容貌平平,但他身姿挺拔、体格健壮,带着习武之人的一点莽撞,又被所谓“记者”的文气包裹起来,在蔡咏诗的眼里形成了一种富有层次的魅力。

  可惜这股魅力此时此刻没有用武之地,蔡咏诗垂下眼睛,闷声继续洗手。

  “我帮你把这几本书拿去二楼吧。”肖海感受到空气中的尴尬气氛,借故上了楼。

  轻车熟路地点亮二楼的油灯,房间一下被温柔的黄色光线包围。蔡咏诗只怕是这姓周桥为数不多的毫不在意灯油钱的人。二楼的房间里堆着更多的书,同时也兼具卧室功能,放了木床和衣柜,衣柜里是各色式样的旗袍。

  肖海把书放在床头一口大木箱旁,这口木箱乃是蔡咏诗存放体己之物用的,任箱子开开合合,肖海从来没有上心过,唯独这天多看了一眼。

  一叠用牛皮筋捆扎整齐的信,出自自己的手,他写过那么多的信,有文言有白话有汉字有英文,每一个触碰自己心弦的句子他都没有放过,只希望能够更清楚的向恋人述说爱意,竟也顾不上对方能不能看懂。

  看到蔡咏诗精心保存这些情信,肖海心中大喜,忽而又见信封当中夹着一角布料,他忍不住用手一抽,发现是一方绢帕。月白色的旧帕子,一端绣了几点梅花,背面又题着一列小楷——肖海认得是蔡咏诗的笔迹。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土,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

  东西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像极了是蔡咏诗赠与他人的信物,结合诗句看,想必两人关系至少是心心相惜的程度。

  肖海一脚踩进了蔡咏诗的过去。

  “在看什么?”

  肖海忙将手帕放回,再回头,见蔡咏诗正站在门口,双手环抱在胸前,刚好手上也握了块月白色的帕子,一抹淡蓝绕在指尖,像指尖勾起的一缕魂魄。

  “我把书放这里了。”肖海并未察觉自己声音透着生硬,他努力要克制自己脑中翻起的名妓形象,可一旁分明就摆着《孽海花》,封皮上的字笔画勾连出多少段妖娆风情。他对自己说,她曾是什么身份,你是知道的,你甚至见过她拉客拉到英国人那里的样子。

  彼时爱的是她那种美丽而腐烂的破碎感。

  可帕子上的字,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分明又显得她是淡的、是素的,即便身在勾栏院,也有过单纯又朴素的愿望。再往下一想,肖海开始嫉妒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收到了蔡咏诗赠的帕子,是她的恩客吗?是长乐楼为她赎身的人吗?最后帕子又如何回到蔡咏诗的手上?她为何又要将它妥妥收藏,就像收藏自己写的情信一样?

  蔡咏诗不响。

  肖海心虚,问到:“你上来做什么?”

  “这是我家,我哪里不能去?”蔡咏诗走近来,方才肖海的举动他看得一清二楚,也注意到自己放东西的箱子箱口大开,露出里头幽幽一角淡蓝的帕子,她将箱子“呯”的盖了起来。

  “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这话听着刺耳,蔡咏诗反应平平,缓缓说到:“什么见不得人?我的体己东西,为什么见不得人?又为什么要拿出来见人?你不喜欢大可不必看,更何况我也没有请你来看。”

  肖海年轻气盛,脱口而出:“那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到的那条手帕,是你送给别的什么人的吗?”

  蔡咏诗又不响。

  “上面题的字,是你写的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反问:“是又如何?要听你发落吗?”

  “……你不是和你的过去已经完全割裂了,那些事我半点不敢在你的面前提,可你自己呢?你自己却留着这种东西,原来你所说的痛苦不堪的往事是假的,你明明还留着一条旧手帕,特意放在箱子里好好保管。莫非还会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在我不在的时候,慢慢回忆过去的事?”

  姓周桥的木屋被夜风一吹,不知从何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油灯在玻璃灯罩里不受侵扰,继续散发着温柔。蔡咏诗到床头动手铺开了被褥,事不关己地说到:“嗯,是的,那是广州长乐楼的头牌红姑玉仙姑娘送给恩客的定情信物。”

  这次轮到肖海不说话。

  蔡咏诗铺好了床,翘着脚坐在床边接着往下讲:“恩客也是广州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做生意的大老板,模样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年纪么,才到中年,家里只有一个老婆,也算是专一的男人了。那一年,这人为了玉仙姑娘,一掷千金,日日住在长乐楼,有一段时间,那里几乎成了他的办公室,每天十几个买办进进出出,只要一个眼色,长乐楼的龟公打手无人敢过问。”

  “那样好的对象,怎么没娶你当小老婆,还把你的帕子退回来了?”

  “只因世事无常,不得已只能把我赠与他的帕子还来,但是他的心意,我是明白的,所以我对他的恨,也是没有的。”

  此时肖海心内一片怒火,他不光输给了广州的那个生意人,也输给了蔡咏诗。他拿和蔡咏诗的爱情当做自己的全部美好,可这份感情在蔡咏诗面前,是排行第二的选择。在与蔡咏诗的姐弟恋关系中,尽管他以前知道论阅历论经验自己都不占据上峰,却很享受被蔡咏诗带领着前往一段美妙关系的体验,而这一次,他似乎是输了。

  “你这样想着他,那我算什么?”年轻的记者失去了理智,几步冲到床边,握着蔡咏诗的肩膀质问到:“我的真心对你来说算什么啊?”

  不知为何蔡咏诗有些失神,她双眼茫然地看着,似乎是在想着别的事,这更加激怒肖海,让他吼出声来:“蔡咏诗!我是真的爱着你啊!我一点也不在意你的身份,我不相信你想着的那个人会比我更加爱你——”

  吼声戛然而止,屋外夜风更烈,木屋发出的“咯吱”声再度响起,像虫子一样啃咬着肖海的心,他突然意识到,一旦在这里说出“一点也不在意”,结果就是“十分在意”。

  原来自己只是嘴上不说,一直是在意蔡咏诗带着污点的过去,更可怕的是,自己将“嘴上不说”当成了对卑微妓女的恩赐,表面上蔡咏诗在“姐弟关系”里占据上峰,而在肖海的潜意识当中,他仍在拼命找补,仍不放弃踩住自己深爱的对方,让自己成为站在高处的人。

  “哼,”蔡咏诗恢复了傲慢的神情,“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更爱我了,看这话说的,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她又笑了笑,推开肩膀上肖海的手。

  一时间蔡咏诗想起了许多往事,包括长乐楼里数以百计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不外乎是高矮胖瘦的妓女和嫖客,故事里誓言和谎言一样的多,而且故事大多,没有什么好结果。

  唯独她没有去想自己的故事。“无由持一碗,寄于爱茶人”,谁是爱茶人早已无所谓,她爱惜的是那时怯生生的以为一切有了盼头的自己。即便在南洋再遇到那人,她的内心也开不出爱的花来。

  花是开在肖海身上,这会儿也凋零了。

  蔡咏诗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淡定的态度让肖海明白,这绝不是一句玩笑。

  年轻的肖记者尚未踏出木屋,已经后悔了。他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回头的冲动,倘若回头,眼里的乞求一定会出卖自己。

  “走吧,”蔡咏诗最后说,“反正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善良,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聪明。”

  ——雷声将肖海拉回现实,他的耳朵里充斥着轰隆声,一时有些怀疑蔡咏诗到底有没有说出最后那句话,无法控制的焦虑终于让他冲出了报社。

  滂沱大雨中姓周桥缩成波涛中的一道裂缝,桥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浪。从报社过来距离很近,肖海一路飞奔,伞也没有打。他来不及去想见到蔡咏诗该怎么挽回,一门心思要与爱人重逢,料想蔡咏诗作息颠倒不到中午不会起床,他定能在她家里找到她。

  而等待肖海的,是虚掩的大门和空无一人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