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10章 升旗山顶

  升旗山的山顶比山下温度低了不少,不难想象太平光景里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寻常百姓,都喜欢来这里避暑。槟榔屿的七月已熬过最为酷热的时节,雨水又不像年底那样多,若是这时候来到山顶,吹着凉风,开个榴莲,悠闲又自在。只是甘小栗来的这一年里大家不怎么有心情来此地游玩,英国人也开始忙着在海上布防,出了缆车的站台一路向山上的展望台看去,只有东乡那伙人在一处凉棚下开怀大笑,再无别人。

  简行严和甘小栗顿时明白为什么在山下缆车检票口,那个马来人为什么一副要将乘客往外赶的模样。

  马来的土著处境很微妙,他们的国土被英国人强占,同时从某种程度上又被中国人和他们的子孙分走了一部分资源,日本在东亚的侵略行为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甚至有点期待着能凭借日本人的力量打破自己以往的生活困境。

  大概检票口的马来人不希望他们上到山顶和东乡他们发生什么不快吧。正因如此,却让甘小栗看到东乡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简行严将他一把拽到身后,生怕他被东乡看见一般,可东乡和武藤还是注意到他俩。

  隔了十几二十米远,东乡那张看似有点钝感的脸上露出一阵轻蔑的笑容。

  “我们从旁边走。”简行严沉住气,说着就拉了甘小栗擦着一排小树丛绕开了山顶的观景台。

  而在观景台之上,日商搭的凉棚好不气派,那是一个直径六米的圆顶帐篷,四面还挂了三角旗装饰,帐篷前后各有门帘遮挡,此时门帘掀开被绳索固定住,凉风穿堂而过,棚内遮阳又通风。席上的人都是西式打扮,放着仙兰街旅馆里地道的日本艺伎不请,找了几个年纪很轻的俄国女子陪酒,那几个女子衫裙俗丽,一看便知是吧女出身。

  挨着凉棚还有一个朴素些的雨布棚子,里面几个人正在架锅烧水,准备做饭。简行严和甘小栗悄悄从边上走过去的时候,甘小栗一眼认出当中一个人是乔治市最好的中餐馆“外天楼”的杨掌柜。这位杨掌柜在天外楼打工了二十年,在前后两位老板手底下都工作过,如今已五十有余,到了眼看就要荣休的年纪。

  “他怎么在这里?”简行严留洋前他们一家都是外天楼的常客,即使回槟榔屿之后也经常在这家酒楼吃饭,于是走上前去笑盈盈地对掌柜说:“杨伯,别来无恙啊?”

  杨掌柜见了来人,放下手里的活儿愁眉苦脸地说到:“哎,简少爷啊,什么恙不恙的,可别提了。”

  “怎么了?”

  “为了这些人——”他指了指凉棚道,“酒楼今天只能歇业一天。”

  简行严明知故问到:“咦,你们酒楼现在也革新了服务意识,开始承接上门做饭的生意吗?”

  杨掌柜两手一摊,嘴巴抿的紧紧的,怎么讨好日本人、怎么制定生意策略那可不是他的事。

  外天楼现在的老板是上一任老板的儿子,父子俩皆出生在福建,自然是章亭会馆的成员。简行严心中了然,章亭会馆早已不是铁板一块,里头还挺直脊梁骨的中国人怕是不多,他又想到自己的父亲,身为会馆主席的简旌照样也和日本人做着走私贩私的勾当,这破会馆真是从上面就烂了。

  也就是搭个话的功夫,没想到东乡从凉棚走了出来,正好撞见他们和杨掌柜站在一起。东乡喝了点酒,满面通红,步态也有些蹒跚,他故意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摸了摸嘴唇上方的胡须,大声说到:“这不是简家的两位少爷吗?”说到“两位”的时候,他故意加重了语调,拿眼睛狠狠剜了甘小栗一眼。

  甘小栗一向仇视日本人,又因会馆人质挟制事件尤其痛恨东乡,被看得脖颈发麻,可他又没胆子过去单挑,更加往简行严身后一钻。

  简行严心说,我老爸跟这人关系阴晴不定的复杂着呢我也不想上前应付啊。只不过此时他已经被甘小栗推出去半个身位,不答话是不行了。

  “我当是谁在山顶纳凉,原来是东乡先生——和他的朋友们。”

  “升旗山这一带果然是郊游的好去处,我听说以前你们这些中国人也经常过来,山下还有你们的极乐寺,里头还有光绪帝亲笔题的匾额,啊说到匾额,寺中是不是还有一块康有为先生题的‘勿忘救国’,这位先生的事迹我读过,他在变法失败之后逃到了日本领馆,受了我国不少的帮忙呢。”

  “是嘛可是这事我不清楚。”简行严干巴巴地说到。

  东乡随即报以大笑,说:“看看,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年轻一代,看来你的国家还真是气晕衰微。我从商以前在大学里面当了几天老师,教过不少中国留学生,当中很多人就是你这样子,该说是麻木还是无知呢?不过你们认识的张靖苏是个例外,他——”东乡喝了酒,说起话来没个完,他本想多说几段关于张靖苏的事,视线又转到了甘小栗身上,便临时改了口:“他有个关系特别要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之一,跟这位栗少爷容貌有几分相似,不知这当中是有因缘呢还是仅仅是巧合?”

  “巧合。”简行严冷冷地代答,东乡之前的话虽然叫他动怒,说到这部分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本能的对张靖苏那个和甘小栗模样相似的朋友产生了一丝好奇。

  “啧啧,”东乡砸砸嘴,“巧合就好,是巧合你们就不必为那孩子感到悲伤。”

  “怎么了?”

  “那孩子死了,他的事大学里头传的是沸沸扬扬。我还记得那是个特别心高气傲的小家伙,来留学的时候家里还是末代贵族,后来似乎是落魄了,他身体又不好。”

  “所以是病死的?”

  “是被人欺负了,可能自己想不开吧。”东乡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反胃的笑意,他的话中明显带着下三路的暗示,“当时张靖苏已经回了国,所以根本不知道他这位朋友后来的遭遇,没钱吃饭,没钱看病,脾气差、模样好,就落到坏人手里了。”

  甘小栗听到这儿脑中“砰”的一声有什么线给崩断了,他在简行严身后抖了一下,简行严连忙背过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叫他稳住。

  “愿逝者安息。这些话你应当亲口告诉张靖苏,如果你是带着善意、而不是来找茬的话。”

  “哎呀,不是不是,”东乡头一歪,轻飘飘地回答:“喝多了,不知怎的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不好意思啦。我只愿栗少爷能一生平安。”

  简行严冷冷道:“我也愿他一生平平安安,可这跟你没关系。东乡先生,你屈尊到厨房这边总不见的是专门来和我聊天的吧?”

  “噢,我来找杨掌柜。”

  见他们唇枪舌剑了几个来回,杨掌柜早躲到角落里假装什么都听不见,直到东乡说要找自己,他这才一边答应着一边赶过来。

  东乡又说:“让你们大厨赶紧把他的拿手菜端上来!”

  “好的,大人,我这就去催。”杨掌柜领了命,连忙去张罗。

  东乡终于转身离开,简行严也准备拉着甘小栗就走,回身一摸扑了个空,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甘小栗的人影,他往天外楼的临时后厨看了看,里头正忙得人仰马翻,杨掌柜正着急上火的吼着什么。

  简行严找不到甘小栗,心里大呼不妙,连自己都被东乡的话扰乱了心情,更何况是甘小栗——他虽然平时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将自己的愁苦掩饰得非常好,可物极必反,保不齐一时犯浑惹出什么乱子。简行严想到自己在上山的缆车里亲吻了甘小栗,对方才刚刚接受自己的心意,迎面就遇到东乡这帮人,等于是幸福好不容易才降临吧,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回家了,他又沮丧又担心,围着山顶观景台和周围的小路找了一圈,太阳晒得他大汗淋漓。

  突然那个觥筹交错的气派凉棚里冲出来三五个人,挑头的又是武藤那个刺头,这一回,他径直闯到后厨里疯子般的端起一口锅,就把锅里的开水泼向了正在为他们准备餐食的人。接着把锅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莫不是甘小栗做了什么?简行严顾不得颜面,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去。

  那武藤就是个被军国主义迷了心窍的激进青年,进来越发像个疯子,他的双手被烫得通红,脸上却是意气风发的,仰着下巴对杨掌柜嚷到:“居然糊弄人,这些菜根本不是你们的大厨做的,他人呢?是不是没有来?”

  天外楼的一干厨子和学徒本能地惧怕祸事,纷纷向后躲开,只有杨掌柜躬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怯怯地说:“这……这哪里的话……”

  “怎么?瞧不起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商人吗!”武藤照着杨掌柜当胸就是一脚,踹得那小老头一屁股坐到地上,过了一会儿抬起身子猛咳。

  厨子学徒们见杨掌柜挨了打,会过劲儿来,上前又把杨掌柜围住,他们大概有六七号人,有几个还趁机抓了趁手的家什。

  这个时间点简行严刚好插到两帮人中间,他不是和事佬,可他不想看到两边打起来。

  “都住手!”

  一声大喝,十几双眼睛都看向简行严。

  静默片刻后,杨掌柜身后一个壮年的厨子说:“他们欺人太甚!”

  杨掌柜忙替简行严帮腔:“闭嘴。”

  武藤见状,更加蹬鼻子上脸,呜呜喳喳打翻了几道正在准备中的菜肴,一面还说:“找你们来是看得起你们,我看你们酒楼是不想做生意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简行严问到。

  杨掌柜抓住简行严,低声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原来东乡这帮日本人久闻天外楼有位名厨,这次指明要那人过来做菜。哪知道这样的大师傅在酒楼里的地位十分重要,往往也有自己的脾气,不轻易叫得动,加上这位名厨也是爱国之人,加倍不肯来升旗山给日本人下厨。没办法,杨掌柜只得叫了别的师傅替他,不巧这帮日本人里不缺老饕,一尝便知真假。

  所幸事端与甘小栗无关,简行严心中略微送了一口气,见武藤挑着眉毛正看着自己。他和武藤的过节由来已久,见对方一个劲的向自己挑衅,正好他也有给杨掌柜解围的意思,于是以眼神还击武藤的挑衅,摸了摸鼻子,嘴里说到:“杨掌柜,实在对不起,都是家父非要留你们大厨在我家喝酒,他多喝了两杯,害怕酒气耽误做菜,浑身酒臭来上工是要砸了酒楼的招牌,今天还在我家醒酒呢。”

  转过身来,他又道:“万分抱歉,武藤君。”挺直脊背腰部发力,用看不出来的角度欠了欠身子,下巴往里收,面部线条优雅地绷紧,简行严故意在武藤那个小矬子面前大秀个人风姿。

  武藤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很难接受简行严那么一本正紧的嘴里说出这种荒唐至极的谎话,总之脑筋转得慢了几秒,话就被天外楼的老掌柜接了过去。

  “是我老糊涂了办事不周,活该给这位大人踢一脚,还希望大人您消消气,也替我们给里头那些大人们说两句好话,我们这些人一定好好做事。”杨掌柜缓缓说。

  武藤面无表情,在他脚下红的绿的香的辣的撒了一地,他看着散落的碎瓷片突然五官恶狠狠地像受了引力一般往脸中间挤过去,似笑非笑地说到:“你们倒是跪下来求我啊!”

  天外楼的伙计里有人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蛋”。

  “混蛋!”这第二句,则是出自简行严的嘴里。

  简行严的腰杆越发的直,他将自己修长的身影用力扎在武藤的面前,挡住了背后杨掌柜和那帮仿佛愤怒的伙计,用一种无形的力道按住了武藤的脑袋,他沉着一张脸一字一顿的说:“这槟榔屿还不是你们日本人说了算。”

  言语就像生成了一个一个的空气泡,贴着武藤的脸皮炸开。

  武藤心虚了。

  “(还没闹够吗!)”东乡及时出现终止了冲突,他叫走武藤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看了简行严一眼,眼神中看不出是厌恶还是赞许,或者二者兼有。

  这厢杨掌柜拉着简行严千恩万谢,简行严扶住小老头,看他前胸的衣服上当间一个黑脚印,十分可怜他,便说:“杨伯还是早点荣休吧。”

  “荣休了回哪儿呢?听说老家的村子已经空了,大家也都出去逃难了。”

  简行严听了心中不是滋味,对方还在翻着花的谢谢自己的帮忙,只好回答:“也没有帮到你们什么,反正黑锅都给我们家老简背了。”

  走出雨布棚子,晌午已接近尾声,简行严肚里空空,没走两步,看见路边草丛里低低的伏着一个人。

  “起来吧,可找到你了。”

  甘小栗抬起身子,怀里抱着一个陶罐,他一开口说话,简行严就听出来这小子的心情已经多云转晴了。“刚才,你真可以的!”

  “刚才哪里?”

  “和武藤斗狠那里。”

  “你看到了?”

  “我一直躲在里面呢。”甘小栗指的“里面”是天外楼的临时后厨。

  “躲哪儿了?”

  “缸里。”

  “……妙……”简行严想了想又问,“你偷了杨掌柜他们的罐子吗?”

  甘小栗揭开陶罐的盖子辩解道:“不是偷,这是他们做的猪肚鸡,要送到日本人那边的,我截下来想往当中加点‘佐料’。”

  “佐料?”

  “一点报复的小手段。”

  “你随身带巴豆啦?”

  甘小栗没有正面回答简行严的问话,“加了可就把杨掌柜他们坑了,所以想来想去,我一不留神就把罐子带出来了。”

  简行严看了看甘小栗,那股子天真又滑头的劲头又在他身上重现了,一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简行严的心中虽然还有点苦涩的想:不知道这种短暂遗忘带来的快乐能持续多久,脸上却还是爽朗地笑了出来:“算你厉害。正好我也饿了!”

  他俩于是肩靠着肩,乘着升旗山顶的风,坐在广袤的天地之间把天外楼那罐猪肚鸡徒手分着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