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贸易行的路上,简行严和甘小栗胡乱地聊着天,汗水顺着他们的头发丝往下淌,落在脖子里,染在衣领上,最后把荷尔蒙的气味散在风里。甘小栗出门前选了一件白衬衣加背带裤,宽大的衣摆收在背带裤里,别有一股活泼的少年感,他的身高最近确实蹭蹭长了一茬,头顶已经挨着简行严的鼻子了。
“你平时空闲的时候都干什么?”简行严问。
“空闲的时候……我空闲的日子也不多,睡个懒觉,买点好吃的,去茶楼嗑包瓜子,一天一下就过去了。”
“失火那天我在你住的那木屋里看到散落满地的桥牌扑克麻将牌,你们平时也不少赌吧?”
“我没那个兴趣,靠赌钱又发不了财,我钱都存下来了。”
简行严的字典里就没有“存钱”这两个字,“存钱干嘛?你做工挣的那点钱,扣除零花之外竟然还有结余?”
“不存钱怎么行,我总不能在高记当一辈子伙计,一辈子替人看店,一辈子受高燕晴的气。”甘小栗气呼呼地说,“看我以后存够钱不把高记盘下来?”
简行严回头短促地看了身后这位“跟班”一眼,像是觉得他的话十分有趣,“原来你还志向远大,也挺好,人总要有点目标,一旦心里有了目,哪怕吃苦也是甜的了。”
“那你的目标呢?”
“我还真没想过。”
这下该后面的甘小栗刻意地看他了。甘小栗冲着简行严圆溜溜的后脑勺说:“因为你生活本来就很甜,又没有苦要吃,也就不需要立个目标了。”
“你那么说也对。到目前为止我的生活里能称之为苦的部分也就是去英国念书的路上,从香港出发,居然坐了快一个月的船,屁股都坐扁了。”
甘小栗听了想起自己从泉州到槟榔屿的那段旅程,即使是被简行严称之为“生活里最苦的部分”,想必跟自己比也是宛如身在天堂。他蠕动着嘴,最终不忍把自己的反驳讲出来,一来显得自己有卖惨的嫌疑,二来,他知道,人与人的痛苦并不相通。
于是甘小栗请求简行严给他讲讲在英国留学的事,在英国怎么租房,怎么买东西,平时吃些什么,在学校都学些什么功课,一个又一个故事从简行严的嘴里漫了出来,让甘小栗在脑子里拼凑出一个原本无从幻想的图画。
两人一路终于走到简家的贸易行,就在本头公巷的背面。门脸也不宽大,但是装潢采用了西洋风格,门的一侧竖着一块金属牌,上面写着“旌发贸易行”五个字,联系起老板的名字,不难看出其贫乏而露骨的起名趣味。
简行严刚一进门,里头就传出几个人嘀嘀咕咕的声音。
“喂喂喂,那个二世祖还真的又来上班了,还以为他来个几天就打退堂鼓。”
“赌输的人拿钱来啊!”
“今天来怎么还带着个跟班?这跟班细胳膊细腿的,不太行啊。”
“少爷的书童嘛,模样标致就好了。你不知道吗,什么花径不曾缘客扫,什么蓬门今始为君开的……”
“我说,拿钱来,别扯远咯。”
要是平时简行严权当没听见,可今天这帮人连带把甘小栗也编派上了,他就有点不乐意了,径直走过去说:“不用跟班,我吊着一只胳膊就能打你十个。”
那人坐在位置上咽了口唾沫,看在简行严的身份上,终究是低着头不敢应答。
话说的这几个均是旌发的业务骨干,不是留学去过西洋就是去过东洋,说得一口漂亮的外语,在小小的槟榔屿各个都觉得自己是青年才俊。虽然简行严也又留学背景,可连个野鸡大学都没混到毕业,加上简旌没有一点器重他的迹象,所以这帮人打心底的不服他。
简行严领着甘小栗穿过这三四个贸易行的职员,走过一个堆满杂物的走廊,进到一个房间,房间按独立办公室来布置,有成套的办公桌椅和沙发茶几,桌上放着一部没插线的电话机,角落里有台风扇,很久以前这儿曾是简旌的办公室,后来他的商号越开越多,贸易行来得少了,这间办公室就闲置下来。现在简行严在简夫人的安排之下来这里,名义上只是“帮忙”,没个具体职位,贸易行的人就把这间办公室腾出来,以便简少爷无所事事的时候有个地方歇着,不至于影响其他职员工作。
关上门,简行严若无其事往沙发上一倒,甘小栗在一边打抱不平:
“这帮人,眼里也太没你这个少爷了,自己到底是在给谁家打工,搞得清楚吗?”
简行严伸着那只骨折未愈的左手叫到:“快帮帮我把这件西装扯下来,热死我了。”
甘小栗把他肩膀上的三角巾小心地摘下,托着他的左手把西装的袖管轻轻往前拉,不知不觉凑得有些近,满眼都是西装的白色在延绵,甘小栗尴尬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怕把气流喷到对面人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简行严问:“你为什么大喘气?”
“憋的。我说,这帮人也太不把你当回事了,你就不生气吗?”
“他们反正也是给我家打工,钱都替我家挣了,我还计较这个做什么?”
“好吧。”甘小栗一咬牙,白给人操心一场,“你有钱你豁达。”
简行严面朝着他,用右手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转到左手里握着,又用右手抽出一根来,忽而想起火柴在裤子口袋里,不想开口再喊甘小栗帮忙,不得不把香烟拈在手上,说到:“要不要也来一根?”
“我不抽烟,谢了。”甘小栗回绝到。
“怕沾上烟瘾又浪费钱?”
甘小栗点点头。
“财迷。”简行严眯起眼睛笑了,他就喜欢甘小栗这个调调,明明出身那么市井,却时不时展现出他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一面。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刚刚的青年才俊中的一位推门进来。
“少东家,有个事还请您把把关。”
简行严在沙发上躺着没动,说:“你说吧。”
“有家旅馆之前一直从我们这里采购肥皂,现在突然来函说,要求重新报价。”
甘小栗竖起了耳朵。
“重新报价的理由是?”简行严问。
“说是,用这个价格在我们贸易行买了好几年,现在时过境迁,不知道有没有重新定价的余地。”
“想压低价格吗?”
这位青年才俊的脸上露出一丝不以觉察的笑容,说到:“想抬高价格。”
简行严听了,从沙发上坐起来,挠了挠头说:“哪有这样的买家,希望价格不降反升,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想请少东家给指点一下,这个价格该怎么定?升多少才好?”
简行严明知道这家伙压根儿不是虚心请教自己的人,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总不能跳起来掀翻茶几把人骂个狗血喷头,正在心里犹豫着,他身旁的甘小栗本该在人前好好扮演“跟班”角色,却忍不住插起嘴来:“ 人家说升就升吗?”
才俊瞪了甘小栗一眼,不想理他。
简行严领悟过来,也说:“是啊,人家说升就升,你都有主意了,还来请我指点什么?”
“这不是不知道才升多少才合适吗?”
“你们这是拉我入套来了吧,连我这小跟班都看出来了,人家说升就升,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这是来往多年的老顾客……”才俊辩解到。
“那他为什么要抬价?嫌自己钱多没处花?还是心疼我们没赚到钱?或者听到了神的感召?”简行严一通连珠炮般的反问扔过去。
“这……”才俊终于坦白,“要求抬价的是刚从旅店老板那里接手管理的少东家。”
“报了高价,他再按原价买,当中差价——”简行严伸出手比划到:“你,我,加上这位少东家,我们三个人分着吃吗?”
“不不不,肯定不会这样子,我们合作这么久,跟那老板熟得很。”
简行严这会儿觉得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以为天下的少东家都是一边吃老爸,一边吃回扣?”
才俊不说话了。
旌发贸易行一直供货的这家旅店的的确确新近换了管理人,新管理人刚一上任身为买方的他就主动要求提价,这样一反常态的事旌发这边不管是谁接手都会起疑,只不过才俊打了个戏弄简行严的算盘,就是想看简少爷出丑才痛快。
结果扑了个空,简少爷并不是真的弱智。
甘小栗动了动脑筋,又说:“少爷,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旅店这个少东家,真正的目的是把你们这家供应商给替换掉,比如他从你们这儿拿到一个高报价,转头就拿到他爸那里告你们一状,说你们欺负他新官上任,坐地起价,他爸一个生气,就不从你们手上买东西。到时候不管旅店少东家找谁供货,从谁手上吃回扣,都与旌发没有关系了,这样就算背着他爸偷偷赚钱,新供应商也是看他颜色,跟他爸不熟,事情也传不到老人家耳朵里。”
他这一说,不管是简行严还是青年才俊,不约而同投入惊讶的眼神。
这么一个小跟班,怎么一下子想到这么些事。
简行严细想了一遍,夸赞道:“嘿你小子真看不出来,这推论比我刚才说的更合理!”
甘小栗面上不好意思,眼睛里却神采奕奕:“哪里哪里,都是瞎猜……”
“你这脑子加运气,难怪高老板舍不得你!”简行严说话的同时,才俊已经灰溜溜的出去了。“现在没别人,你把那风扇打开,陪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吧。”
“要我出去给你买包瓜子来吗?”
“我不喜欢嗑瓜子,太麻烦。”
沙发是三人位,简行严一个人伸着长腿足足占去两个位置,留了一个空档给甘小栗落座。电风扇嗡嗡地转个不停,凉风阵阵,他俩前一个夜里刚刚经历夜游和火灾,这下终于在睡魔面前双双败下阵来,靠在一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