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26章 冰凉的视线(二)

  天财的房间里坐着好几个人,热火朝天地在推牌九,见到甘小栗和老赔紧张兮兮地推门进来,只有原本在观战的老六把视线从牌桌上移出来,随口问了句:“你们也来玩牌吗?”

  老赔摇摇头,把手从甘小栗的脑后放下来。

  甘小栗立刻问他:“为什么让我直接来这边?”

  “怎么了?”老六看出他们“来者不善”。

  老赔解释说:“回去一开灯,不就给跟踪的人看了个明明白白,立刻就知道你住哪儿了吗?”

  老六明白了大概,说了声:“早知道你们也没什么好事”,就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回牌桌,好像“遭人跟踪”这种事就跟“喝水噎着”一样稀松平常。

  甘小栗虽然此前人生经历生死劫难,眼下还是十分紧张,与其说他害怕被人跟踪,不如说他更害怕是撞了什么“邪祟”,之前在鄞县感染鼠疫时,因为明知道疫病并不是冲自己一人而来,身边人接连倒下反倒让他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感;而现在一天之内反复觉察到被人监视、被人跟踪,如果这昭示了某种危险,那它可实实在在是冲自己而来。

  老赔看房间里一扇大门通向露台,没个遮挡,于是拉了甘小栗到离露台最远的墙角,直接在地上盘腿坐下,见甘小栗心神不定,又安慰他几句。

  这边一场牌局结束,天财抽空冲老赔喊了句:“老赌鬼,你不来玩几局吗?”

  “不玩,有要紧事!”老赔回答。

  鉴于老赔平时在大家心中的好赌形象,此话一出,显得事情真的特别要紧。八卦的天财立刻扔下手里的骨牌,起身离开牌桌。他一离开,老六又表示“不参与”,剩下三人骂骂咧咧,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人数不够牌局也就散了。大家闲来无事,围到墙角听故事。

  甘小栗述说了自己一天的感受,大家以不同内容的发言展现了自己内心的第一反应。

  天财说:“有什么好奇怪的,肯定是被人盯上了呗?南洋这边邪祟只是远远盯着你?——那不可能,这边的邪祟凶得很,被盯上你怕不是早就死相凄惨了。”

  老六一方面是打击天财,一方面安慰甘小栗到:“别听他胡扯,看给孩子吓得!南洋邪祟虽然凶,还得有懂行的人做法用邪术害你才行,这孩子来南洋才多久,天天在兄弟几个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又没跟什么人结仇结怨,不会有人费这么大阵仗用邪术。倒是人在江湖,免不了有一些虾兵蟹将找你麻烦,姓周桥主要还是姓周的一帮闽南人的势力,你是外姓,也可能是看你新来,没去宗主家行礼。”

  老赔打岔到:“我听说宗主也有宗主的规矩,一般不会为难普普通通来谋生的人。”

  天财又说:“老六你别扯什么宗主,我们这里除了房东和你这些姓周的人之外,谁也没有去宗竹家行礼,大家不都过得好好的。”他这一说开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老六姓“周”,跟姓周桥的宗主家还颇有点渊源。

  甘小栗没了主意,问到:“我是不是要去拜一下宗主?”

  “你连宗主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拜个屁!”天财嘴快,打击过后见甘小栗不安的模样——渐渐开始晒成蜜色的脸上,眉毛纠在一起,一双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上唇因为内心忧虑而绷了起来,下巴上冒出几根刚出芽的柔软胡须,弱小可怜又无助,看起来叫人想亲一口——啊!并不想!天财摇摇头,把脑子里荒谬地想法驱赶出去,伸手揉了一下甘小栗的头发。

  甘小栗好端端被天财盘了几下,十分不爽,连忙用手推开,天财却仿佛故意彰显勇力一般死死不放手,两人莫名其妙扭在一起,撕缠中一份报纸掉了下来。

  “乖仔,你报纸掉了。”老六捡起报纸,卷起来给了天财和甘小栗一人一个“爆栗”将两人分开。

  甘小栗这才想起是从白天开始就别在腰上的《槟榔晨报》,登着阿爸的寻人启事的那一份,突然福至心灵,从老六手上抢过报纸说到:“难道是阿爸来找我来了?”

  盘腿坐在地上的老赔仰着头问:“你说你阿爸来找你?你是说你在报上登寻人启事的事?”

  “是啊,说不定是阿爸从报纸上看到启事来找我来了!”

  “然后他躲在暗处冷冷地看着你?”老赔继续问,表情分明在说“我不信”。

  “难道不是吗?”甘小栗害怕希望落空,对老赔的质疑十分不满。

  老六听甘小栗提起过报纸的事,怎奈他不识字,闪到一旁静静地瞧着。天财也是个文盲,夹在甘裴二人之间左看看右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赔从甘小栗手里拿过报纸翻了翻,看到了最后一版上有关甘小栗阿爸甘榕生的寻人启事,仔细读了一遍,捡起地上不知哪儿来的一小截草杆,握笔似的捏在手里,在地上敲了敲,说:“先不说你阿爸好不容易得到你的线索为什么只是跟踪你,却一直不出来与你相见,我们单说这上面没有留你的地址,你阿爸怎么找到你,而且还直接找去了杂货铺?”

  甘小栗自己也未必真的相信是阿爸来找他,遭到老赔质疑之后急得额头冒汗,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睁大眼睛说:“万一……万一阿爸他消息灵通,神通广大?”

  老赔跟他并排坐着,斜着眼睛看着他说:“你信吗?”

  “你怎么就见不得我有点好?”甘小栗有些恼,连声问,“你是嫉妒我阿爸能找到我吗?”

  老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动眼珠不再看向甘小栗,缓缓说到:“你去报社问问吧,也许是报社有了什么消息没通知你。”说罢,老赔起身回隔壁房间了。

  天财他们见状也不再围在一起,各人忙各人的事,也就没人再理坐在墙角的甘小栗。唯独老六经过时,把方才老赔读过的报纸捡起来重新塞回甘小栗手里。

  甘小栗握着报纸,他也不信那个冷冷的视线来自阿爸。总是那样笑盈盈的温柔的阿爸不可能只是躲在暗中冷冰冰地监视自己,就算自己的模样已经从孩童变成了大人,以阿爸的眼力肯定也不难认出。

  第二天,利用送货时间甘小栗开了个小差,来到潮州街的《槟榔晨报》报社三顾茅庐,他心中着急,看也不看那门房老头,径直走进去。这一次他来得比上次晚,报社里一群人正忙着校稿排字,在外跑新闻的记者也都回来了,夹在一群神气活现的文化人当中,穿着白汗衫和短裤的甘小栗觉得自己格外粗鄙,好在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没什么人在意他。正当他犹犹豫豫地走到二楼主编室门外,一个胖老头叫住了他。

  甘小栗认出这位是肖海口中的“总编辑”,听头衔级别应该在张靖苏这个“主编”之上。

  “小伙子,又来找张主编吗?”傅黎荞和蔼的问他。

  甘小栗点点头。

  “哎呀不巧了,张主编不在报社呢,他有事先回家去了。”傅黎荞看着甘小栗一脸为难,主动说,“干脆我把他家里地址告诉你吧,看你跟他还有肖海都挺熟的。”

  “那肖大哥,噢,肖记者呢?”

  “瞧他俩形影不离的,肖海也有事走了。”傅黎荞又说。

  于是甘小栗通过傅黎荞强行塞来的地址摸到张靖苏的家,也就是前几天简行严刚刚因为拜师造访过的三层小洋楼。他一登上张靖苏住的那一层,就看见张靖苏的公寓大门敞开,往里一看,一个穿白裙子的圆脸姑娘正坐在桌子前故作优雅地用吸管小口喝着汽水。

  这……这不是张老师的天敌——江姵芝吗?

  甘小栗把脑袋伸进门里轻轻喊了一声:“张老师——”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啪”地从单人沙发上弹出来大喊:“救星!”此人正是脸色青白的张靖苏,他冲过来一把将甘小栗拖进公寓。

  “张老师,您这是要干什么啊啊啊啊啊!”甘小栗吓得乱叫。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快救救老师这次!”张靖苏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只要不让江姵芝跟自己独处一室,来个谁都可以。

  江姵芝听到动静,抬眼看到了甘小栗,她也大喊:“是你!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小人!”

  顿时一屋子三个人嚷成一团、气氛热烈,一如槟榔屿骄阳似火。

  “上次说好要带我去见他,你还给了我一个什么信物,结果我等了几天,你们倒好,竟然偷偷来马来亚了!”江姵芝指着甘小栗就骂,“看你长得挺乖巧的,倒也是个混蛋!”

  张靖苏背过身去,只跟甘小栗说话:“原来那次你还给了她什么信物?”

  甘小栗想起上次为了哄骗小女孩,把从尸体上取得的标着“泰隆侨批局”字样的金属牌给了江姵芝,耸了耸肩,答到:“不是什么稀罕物,就骗骗她。”

  “好啊,原来是骗我,看我打破你的脑袋!”江姵芝可谓半点富家千金模样都没有,说话间就挽起袖子好似要干架。

  “快跟她说不要闹。”张靖苏按住太阳穴。

  其实此时三个人的位置是江姵芝隔着桌子正对张靖苏,张靖苏背过身面朝甘小栗,而从甘小栗站立的地方是看不见江姵芝的,但他还是懂事地帮张老师传话说:“喏,他说江小姐请你不要闹。”

  “要你插嘴?我要听张靖苏亲口对我说!”江姵芝一口气吸完瓶子全部的汽水,捂着嘴打了个嗝儿。

  “跟她说喝完汽水请回吧,我可以下楼帮她叫辆人力车。”张靖苏继续朝着甘小栗说。

  甘小栗只好也继续当传话筒:“他说您喝完汽水请回吧,天色也不早了,再待下去孤男寡女的也不太方便,不如帮您在楼下叫一辆人力车,趁天色还亮,早些回去也安全。”

  “我偏不!”

  张靖苏无可奈何:“告诉她,再不走我把她这样不成体统的事情统统汇报给江团长。”

  “你!”江姵芝粉拳紧握,最后不甘心地捶了一下桌子。

  张靖苏催促道:“甘小栗,你快传话。”

  “他……他这么说啰,江小姐想必也听到了。”甘小栗从张靖苏这个大障碍物的一侧探出头,看着江姵芝。

  江姵芝一撇嘴,“哼”了一声站起来要走。

  张靖苏又心软了,说:“告诉她,我送她下去坐人力车吧。”

  这回甘小栗不再传话,而是静静地看着这对别扭的男女一前一后的离开公寓,继而在楼梯口消失了。

  这个小小的波折冲淡了甘小栗一路而来的焦虑和恐惧,他头一回来张靖苏的住所,上回在宁波的码头只去到过对方的旅店房间,当时一门心思在哭,只大概记得张靖苏打了水让自己洗了把脸——想到张靖苏对自己这样关怀,心里不住柔软起来,把那焦虑和恐惧更是放下了。

  趁张靖苏还在楼下替江姵芝叫车,他偷偷打量起这个公寓。公寓里家具齐全,布置却简朴得很,张靖苏的东西不多,不过甘小栗在江姵芝刚才喝汽水的座位旁边看到几个大皮箱,再往窗前一张书桌上看,一个立起的相框吸引了他的主意。

  光润的木质相框中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一个亲昵地揽着另一个的肩膀。甘小栗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张靖苏,照片上的他应该比现在年轻几岁,也戴着金丝眼镜,满脸含笑看着镜头;被揽住肩膀的那个人个头稍矮,英气中兼有一种柔情,脸微微朝着张靖苏,嘴角带笑。

  乍看之下很稀松平常的一张合影,甘小栗看了一阵眼,看得心里突突直跳。

  照片上被张靖苏揽住肩膀的人,可不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