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22章 重逢又重逢(三)

  肖海没法子,只好陪在旁边坐下来,看自己的老师“慈母”一般地望着甘小栗。而张靖苏实在碍于面子,不肯轻易表达情绪,殊不知他的心思已经全部写在了脸上。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终于张靖苏开口道。

  甘小栗狠狠擤了一把鼻涕在手帕里,可怜巴巴地回答:“我看了报纸,看到张老师您是主编,一方面是找您……”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手帕已经岌岌可危,“另一方面,也是想求您帮忙。”

  “什么忙你只管说,哎……”张靖苏想起甘小栗这一路不知经历了何种风波,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看有人在报纸上刊登各种启事,想请您帮我也登一个——找我阿爸,不过不知道要不要花钱。”

  肖海插嘴:“对喔,差点忘了你来槟榔屿是要找你父亲!”

  张靖苏朝肖海的方向瞟了一眼,仿佛突然又怪他“竟然在场”,接着对甘小栗说到:“你放心,登报的事交给我,你只消回家把寻人启事大致写来给我就行,有不通的地方我给你改。说起来,泉州与你分别之后,也不知道你一个人怎么到的槟榔屿,不如你这会儿留下来等我跟肖海下班,然后找个地方吃饭就当替你接风。”

  甘小栗摇摇头:“不用了,我来槟榔屿也有一阵子了,现在已经找到活儿干,也有地方住,一会儿还要给人送货去。”

  张靖苏忙问:“你在做什么?”

  “在高记杂货铺当伙计,离潮州街不远。”

  张靖苏欲言又止,他原想找点什么借口留住甘小栗,最好一直留他在身边,转念又发觉这并不可能,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他二人属于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世界,更何况,张靖苏在槟榔屿的生活充满各种隐秘,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身边有害无益。

  倒是肖海信口问了甘小栗一些诸如“你住哪儿”、“什么时候有空”、“和周围的人相处得怎么样”的问题,让人对甘小栗的现状多了一些了解。

  哭够之后,甘小栗捏着沾满鼻涕的手帕,知道不该物归原主,于是偷偷装进了口袋。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将张靖苏的主编室上下一打量,在心中和自己工作的高记杂货铺一比较,又自惭形秽起来,把刚才那放开的情绪阀门“咣”一下关紧,坐在椅子里开始忸怩:“我好像打搅你们了,张老师,启事我一写出来就给您送过来,今天先回去了,还等着送货呢。”

  张靖苏一看明明被重逢拉近的距离一下子又生分了,手在膝盖上摩得更狠了,他说到:“甘小栗你等一下!”

  “什么事?”甘小栗已经站起身。

  “你……你住哪里?”

  “住在姓周桥,那一带全是差不多的木屋,可不太好找。改天我来找您吧!”说着他笑了一下,因为最近又瘦了的缘故,这一笑让他和张靖苏回忆中的人更相似了。要不是甘小栗身上有一种是非不分的混沌感,张靖苏几乎觉得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直思念的那一位……

  “小栗,改天我们找你吃饭怎么样?我知道有不错的菜馆。”肖海替自己不中用的老师埋了个伏笔。

  “好呀,肖大哥,说好你付账我就来!”说着甘小栗转身走了出去,他心中正为顺利找个张靖苏而感到高兴,一时大意,脚下一空,大概也是先前在马路上晕倒那次的余韵尚未消退,整个人沿着楼梯上跌下去,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在空中做了若干次旋转,“咣叽”一声落地,摔晕过去。

  傅黎荞碰巧从楼梯下经过,目睹甘小栗滚落楼梯的全过程,虽然不认识这名年轻人,但是忍不住在心里喊了一句“精彩”。

  张靖苏和肖海连忙追出来,看楼梯下方躺着一动不动的少年,肖海口无遮拦:“糟了,出人命了!”

  所幸甘小栗还有呼吸。张靖苏简要向老傅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和肖海两个人手脚并用地将他从楼下抬回楼上去,关上了主编室的房间。胖胖的傅黎荞站在离门一米开外处,视线停留在主编室的门上,只恨自己不是透视眼。

  “你学过医?”把甘小栗放倒在两张椅子搭建的“临时床”上之后,张靖苏问肖海,后者正在甘小栗身上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肖海低着他那颗原汁原味的平头,一门心思摸着甘小栗的手腕诊脉,听见老师的问话,回答到:“算是跟着家中长辈学过一点吧。”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唔……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长辈当上县里医官的第一天,就把病人给治死了……”

  经过诊断,肖庸医摆出一副引经据典的样子说:“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服,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所以,甘小栗这是,饿晕了。”

  张靖苏站在一旁双臂交叉在胸前,半信半疑地说:“你说的这段,是医书里写的?”

  “小说里写的。”肖海知无不言。

  啊,真是孽徒。

  张靖苏别无他法,只好相信肖海死马当活马医,扔下这两人在主编室里,自己开了个小差走出报社给病人买吃的。路过报社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时髦,尤其上身的马甲金晃晃得耀眼,一双皮鞋更是擦得如镜子一般——此时张靖苏还不不知道这位便是简旌那位“去英国留学的儿子”,只当是南洋常见的暴发户,凭面相看几分像中国人。

  从车里下来透气的简行严也不经意从眼角看到了张靖苏,只不过是个一晃而过的人影,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家庭老师”。

  简行严在车里左等不到人、右等不到人,咬秃了手指甲之后又眼冒绿光地盯着自己的皮鞋看了一阵,驾驶座上的司机生怕少爷会做出什么冲破世俗礼法的事情来,不停回头确认对方的状态。最终,简行严的耐性用光了。

  “我们回家吧。”

  司机再次回头看了看后座少爷旁边放着的一袋米,小心地问:“少爷,这米如何处理?”

  “扔路边咯。”简行严想也没想地答道。

  “会丢。”

  少爷的脑子里并不存在对粮食匮乏的认知,被司机一提醒,意识到这袋米对于普通人来说意味着全家月余的口粮,对于甘小栗来说,则是意味着他有可能会失掉老板的信任、失掉一份工作。他注意到米袋子上放了张纸条,拿起来一看,纸条上写着“送货地址”。

  “这个甘小栗,倒是把送货地址给我们留下来了,合该跑一趟帮他送去吧。”简行严叹到。他让司机发动汽车,按纸条上的地址把车开了过去。

  收货的人被简行严的阵仗吓到,寻思着自己只是在高记杂货铺很普通地买了一袋米,怎么来送货的人不是他家伙计而是个有钱的少爷,既不敢说也不敢问,呆头呆脑收下米,望着汽车排气管冒出的黑烟离自己越来越远。

  另一边,甘小栗躺在两张椅子上,双目紧闭,冥冥之中感知到一丝带着虾味的暖流,失掉意识的脑海里慢慢出现某种食物的画面,接着他张口就来:“我也要一大碗——”

  这下张靖苏终于肯相信肖海的判断,甘小栗确实是饿晕了。

  过了一会儿,《槟榔晨报》的主编室里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俊俏的少年抱着一碗虾面正大口吸溜着面条,不时有“啧啧”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一边是该社记者肖海面朝墙壁偷笑,另一边主编张靖苏十分克制地看着少年吃面的模样。

  “饱了吗?”

  “饱惹……”很快甘小栗又否认到,“不……可能还能……还能再吃一碗?”

  “小祖宗,你快些吃完这碗自个儿回家吃晚饭吧,我们还是上班时间。“肖海转过脸来说到。

  张靖苏瞪了肖海一眼,却不置可否,等甘小栗把手上这碗吃完,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到:“别一口气吃太多反倒吃坏了肚子,以后我和肖海有时间找你再一起吃饭。”

  甘小栗被摸头摸得怪痒痒的,缩了一下脖子,他吃饱了缓过劲儿,才想起来自己还呆在报社,不好意思在人家这儿继续打搅,谢过张靖苏“一碗虾面的恩情”之后,再次起身告辞。他一面往外走,心中一面分析着,大约是自己近段时间心事重重,表面上还要强装笑脸,所以忽视了一日三餐;再不然就是自己忧思成疾、郁结难舒,脑筋转得多了,消耗也就多了,才会导致补给跟不上。

  不过和张靖苏的重逢让他心中大石放下一块,原本就惦记着到槟榔屿借住张靖苏的力量,现在终于重新打通关系,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之后寻找阿爸一事也能这般顺利就好了。想到这里,甘小栗已经走到报社门外,想起自己还有一袋米放在简行严的车上,再看路边,哪里还有什么简行严。原是自己误了事,不能把罪责怪到别人身上,甘小栗无奈,只能空着手走回杂货铺。

  铺子门口,高元保坐在一张躺椅上,他年过五十,生得细眉窄额,一副愁苦的样子,在漳州老家有一幼子——是他原配所生,原配死于难产,孩子便一直留在老家托亲戚抚养。高元保倒也不十分挂念孩子,原配亡故之后没过多久就在槟榔屿娶了续弦何氏,如今也过了四五年时光。

  他见甘小栗空着手走了回来,便问:“米送去了?”

  “送去了。”甘小栗不敢讲出实情,瞒混过去。

  “账催了吗?”

  甘小栗顿时呆住,账?什么账?

  他压根儿就把上潮州街催账的事忘了一干二净,还以为自己去潮州街只为了到《槟榔晨报》找张靖苏来着。

  高元保从伙计的脸上读到了答案,不禁大为光火:“让你催账你干嘛去了?一去就是一下午!干活不会,只会偷懒!只会偷懒!”越说越来气,高元保决意要让这位新来的小伙计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于是从躺椅上跳下来,操起门边一根竹扁担照着甘小栗便打。

  甘小栗在张靖苏那儿吃了碗面条,身上不愁没有力气,哪里会原地坐以待毙,见老板手里的扁担冲着自己飞过来,连忙左右避让。高记杂货铺前老板和伙计你来我躲追追打打得闹了一会儿,算一下有十扁担打来甘小栗躲过九下也总归要被打中一下,痛得“嗷嗷”地叫着,惹来三两路人围观。

  这时一名穿着旗袍的女子坐着人力车从旁路过,女子大约二十来岁,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顾盼神飞,惹得原本围观高元保和甘小栗的路人不知道到底该把眼睛放在哪里。女子叫停车夫,整理了衣裙,款款走下车来,手上环佩叮当作响,站在路边袖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老板,姓周桥是往这边去吗?”

  高元保瞥见一个美女问自己话,连忙停下追赶甘小栗的步伐,转过来先是打量了女子半天,然后转怒为喜笑眯眯地说到:“是呀,往前右拐——诶你雇那车夫不认识路吗?”

  女子按旧式施了个礼,也微微笑道:“怕他绕路诓骗我。多谢您了。”

  高元保被美女笑容撩得内心温暖如火,再回头去找甘小栗时,甘小栗早已远远逃出扁担的攻击范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