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20章 重逢又重逢(一)

  甘小栗在高家的杂货铺做了几天伙计,负责搬货理货和打扫卫生,基本上把这里的人认熟了。

  铺子里除了高老板夫妇,只有一个账房管收钱和算账,另外还有一个看店的老头只在晚上过来守夜。铺子经营南北杂货,是附近街坊日常所需的主要采买来源,和街坊相互依赖,所以来这儿的街坊基本也是些熟面孔。

  甘小栗生来一副笑脸,讨人喜欢,记性又好,只要街坊们来过两三次,他都能招呼得上。那些来买东西的华人妇女,离了本土的山水,被岛上的海风吹上一阵子,也纷纷放下约束变得热情奔放起来,她们见新来的小伙计机灵活泼,长得又俊,便在买东西之余爱过跟他聊上几句。

  “小哥,你们店里进的布鞋不耐穿呀,下次弄点质量好的来吧?”一位系头巾的少妇抱着孩子站在杂货铺门口这样跟甘小栗搭讪。

  甘小栗正在货架之间不停穿梭,不时把新进的商品搬上货架,又把实在卖不掉的玩意重新整理得像样一点,他停下手中的活,把身子探出店铺来回答那妇人:“我把这事跟我们老板反映吧,有质量好的上货了第一个告诉您!”

  杂货铺另一头的货架后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这儿没你事,轮不到你说话。”接着转出来一个身材玲珑的女子,盘着发,耳朵上垂着一对前后打晃的玉坠子。

  这位是杂货铺的老板娘,本姓何,是高老板的续弦,夫妇俩年纪差了二十好几,甘小栗从街坊那里听说老板娘也不知原籍哪里,从前在“风月场”混过,倒也不曾红过,后来年纪大了考虑出路,不得不选择到高老板这样的小户人家当续弦。

  听见老板娘的训斥,甘小栗忙把脑袋缩回了店里。

  老板高元保不在,过了一会儿老板娘何氏凑到甘小栗跟前,一只手揪住他的耳朵往上提,吹气如兰地说:“店里有我照应,你只管好你的事,不要随便跟外头那些女人多话。”说话间一股香味从她身上飘了出来,甘小栗不习惯这个味道,打了个天大的喷嚏,也不知是口水还是鼻涕,直接喷到了何氏的脸上。

  何氏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擦着脸大骂了起来:“该死的兔崽子!没教养的东西!”

  甘小栗乐得跑开,说:“对不住了老板娘,我突然鼻子发痒。”

  他心里自然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老板娘是什么人物,何氏嫁给高老板之后不曾生育,如今才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不能称之为“美人”但是举手投足里风情还在,偏偏高老板那方面“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何氏免不了有点寂寥。

  账房正在柜台上看报纸,他是个矮瘦的老鳏夫,从来不管金钱之外的一切事情,何氏也从不把这人放在眼里,偶尔和来买东西的男人打情骂俏一番,就在店里无须避讳。

  何氏被喷了一脸口水鼻涕,气得掀开铺子后头一个门帘回家去了。这间杂货铺属于“前店后家”的模式,店铺和住宅只见隔着一个小天井,天井中粗粗布置了一点花草,何氏也无心打理,任由植物疯长,把本来就潮湿的地方弄得绿油油、湿漉漉。天井里一个老妈子正在洗衣服,何氏爱答不理的,径直上楼走回卧室。

  甘小栗在铺子里闲了下来,凑到柜台旁,账房这会儿大约是看报纸看累了,合上了眼睛,眼镜从鼻梁上半滑下来。甘小栗看了一眼报纸,右侧最上面一排印着一行大字——槟榔晨报,再翻到最后一版,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栏目抓住了他的眼球。

  来槟榔屿也有数十日,除了马不停蹄的工作之外,甘小栗见缝插针地打听阿爸的消息,他几乎在姓周桥挨家挨户打听过,又去泰隆侨批局问过,没有人听说过他阿爸,就在他颓丧失望之际,这份报纸又让他重燃希望。

  原来《槟榔晨报》的最后一版有个小栏目,专门刊登读者投去的各种启事,有通知结婚的,有发讣告的,有家庭在上面寻找帮工,甚至干脆是把家长里短的事情发出来让大家评理的。甘小栗看着上头的文字,暗想自己也可以发这样一个寻人启事,可不比在人群里一个一个的打听要来得便捷得多?

  这时账房醒了过来,把眼镜重新在鼻梁上架好,见甘小栗正盯着自己的报纸,于是咳了一声,让他闪开。

  “您能把这报纸借我一下吗?”甘小栗装得最可怜巴巴地问。

  那老鳏夫浑浊的眼珠子稍微转了一下,跟着手肘带动上半身往边上挪了一下,回答:“记得还给我。”

  甘小栗得了报纸,拿到铺子门口蹲在地上看,正巧老六拉车从门前路过,看到他老远打了个招呼。

  “这不是我们爱学习的好少年吗?”

  甘小栗听出是老六的声音,抬头咧开嘴就笑:“六哥!”在他眼里,老六是个线条刚硬却心思细腻沉稳的人,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几乎成了心目中的“可靠大哥”。

  “咦,今天怎么看起来格外高兴?”老六说。

  “我平时难道不开心吗?”

  老六放下空人力车,擦了把汗:“平时笑眯眯的,可看着有点假,不像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甘小栗站起来把报纸拿给老六看:“你看最后一版上登着什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登个启事找我阿爸?”

  “嚯,我不认字。”

  “我找找看要怎么才能在报纸上登启事……”甘小栗自顾自将《槟榔晨报》来回翻了几遍,突然“哇”一声叫了出来。

  老六好奇:“又怎么了?”

  “张靖苏!张靖苏!报纸的主编叫张靖苏!”甘小栗一把将报纸揉在手里,一蹦老高:“是张老师!张老师果然就在乔治市!”

  报头下面赫然印着有“主编张靖苏”这五个字。

  “报纸!我的报纸别给揉坏了!”账房从柜台后面追出来。

  杂货铺二楼传来关窗户的声音,三个人不约而同向上看去,只见二楼店主夫妇卧室的窗户紧闭,只有晒衣绳上挂着“万国旗”一般的零碎衣服,湿衣服滴下水来,落到每个人的脖子上,在马来亚多变的天气里这水很快变成了细密的雨。

  下午,杂货铺的老板高元保回来店里,老账房还是蜡像一样坐在柜台后面,叫人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呼吸。甘小栗没什么事,坐在铺子后面打盹,脖子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头点得都快掉了。

  这个世界上的老板,无论身价几何,内心大概都有一样的想法,那就是见不得伙计偷懒。高元保走到铺子后面,揪住甘小栗的耳朵往上提:“起来干活!”

  甘小栗口里发出“唉哟哎呦”的嚎叫,这位高老板跟他老婆何氏一样爱揪人耳朵,只是男人手劲更大,耳朵被揪得生疼仿佛随时能脱离本体获得自由。他哀求着说:“老板放手!求您放手!活都干完了。”

  “那也不能睡觉。”高老板松开手,“你再去潮州街一趟,催一下上次的赊账,说好三五天就还的,今天还不见送钱来。”

  甘小栗一听是“潮州街”,也就是《槟榔晨报》报社所在的地方,自己上次还被迫裹在学生队伍里去过一次,还遇到了……啊,扯远了,总之那可是他求不得的地方,立刻满口答应下来。

  “随便再送一袋米去。”高元保物尽其用,掏出一个写着地址的纸条,“地址在这儿,你给我稳稳妥妥的送过去,听到了吗?”

  “明白!”甘小栗答到,扛起米袋子就出去了。

  “毛手毛脚。”高元保叹到,账房从昏暗的柜台后传出一声附和。

  刚下过雨,空气里还飘浮着甘甜的味道,街道上的行人逐渐变多。在槟榔屿的乔治市很容易看到英国人,他们多数是在殖民政府里工作,也有不少是商人。和南洋的华人还有当地土著相比,这些人身材相对高大,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甘小栗听老六抱怨过“英国佬不好拉,太重,太着急”——这让他想起自己在鄞县遇到过的洋人,进而想到密斯特詹,尤其是自己还有一封信要交给密斯特詹。来乔治市的近半个月里,他几乎已经忘掉了送信的事。

  胡老板泉下有知,拜托请惦记着我的好,惦记着我甘小栗就算是远渡重洋,也依然把他临终托付给我的东西收藏得妥妥当当,甘小栗这样想着。

  路远无轻担,肩头的米袋子越来越沉,甘小栗还未像脚夫天财那样惯于搬运重物,他两手扶住米袋的两侧,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慢慢地胸腹中一阵发虚,膝盖微颤,后背叫汗水浸得透湿。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他索性在路边停下来休息,头顶乌云散去,阳光洒下来照得人眼晕。

  甘小栗浑然不知自己此时面色苍白,口唇发紫,站在路边虚晃得如同一张人形皮影。

  刚巧已经到了潮州街口,远远可以望见报社的小楼,他心里说送了米再来,没想到就是“望一望”的动作突然勾起他一阵晕眩,整个人忽地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到了满是泥水的路面上。

  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开过去,飞溅起的泥点子糊了甘小栗一身。

  “我问候你八辈祖……”骂人话还没说完,刚刚过去那辆车又倒了回来,他怕又沾一身泥急忙用手支撑起自己往旁边躲去,可手到底没力,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在一小滩水。

  车上下来一人,身材硕长不输英国佬,顶端油头锃亮,底部皮鞋光洁,正是风度翩翩佳公子、锦衣华服大草包——不消说,坐汽车路过甘小栗还能折回来的,整个乔治市没有第二人选,来者正是简行严。

  “可算让我找到你了。”简行严眯着杏仁眼,低着头对甘小栗说到。

  大概是受不了对方散发的耀眼光芒,甘小栗来不及搭腔便翻了一个白眼,接着这白眼越翻越大、越翻越白,脑门冒汗、下颚松弛——他直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