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8章 重逢

  潮州街上集合了约摸数十名穿着统一颜色的短袖衬衣和西装短裤的年轻人,挤在《槟屿晨报》的报社正门前,嘴上喊着“彻查华商死亡真相”、“绝不包庇凶手”等口号。另一边,报社铁门紧锁、门窗禁闭,看不出里头什么情况,现场也见不到半个宪警。

  张靖苏早在上海就见识过比这规模更大的学生活动,一方面他能够理解学生们忧国忧民的冲动,一方面,他也深受国民政府教育界大师的影响,对这样的“学风渐替”深感担忧,这帮学生上至爱国救亡,下到食堂伙食,全都拿来当做罢课的借口,反倒无心求学。想不到这股风头也渐渐影响到南洋一带,张靖苏站在原地摇摇头,想着着报社一时半会儿也不消去了,看到傅黎荞灰溜溜地在主街旁的一条岔路上探头探脑。

  傅黎荞此时也看到了他,招手让他过去“避一避”。

  “老傅,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报社的同事也差不多都撤出来了,里头剩下桌椅板凳,由学生们闹去吧。”

  张靖苏问:“怎么一个宪警都没看见?”

  “那可不,说大不大的一件事,宪警招惹这个不是引火上身吗?也就这么几十号学生吧,不知道被什么人煽动着来报社,口口声声说我们报社没有尽到新闻媒体的责任,没有对爱国华商之死调查清楚,在报纸上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说的可是我审的那篇稿子?”张靖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追问。

  老傅抬起眉毛,笑眯眯露出一副“你都这样问了我也不是存心驳你面子”的表情,“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与此同时在潮州街的另一头,甘小栗灰心丧气地从“泰隆侨批局槟榔屿分号”里出来。

  到槟榔屿有好几天了,虽是一直在姓周桥左右打听阿爸的消息,怎奈没有人听说过“甘榕生”这个名字。他想到阿爸寄过侨批,埋怨自己早没想到去侨批局问问,可那时他已经在杂货铺当伙计,店主管得严,使他一直不得空闲来。今天终于遇到店主找人去侨批局附近交货的美差,甘小栗举双手双脚报了名,一路飞奔。

  结果侨批局的人告诉他查不到叫这个名字的寄件人,隔着高如当铺的侨批局柜台,甘小栗绝望地感到,槟城州的首府乔治市,一个比甘小栗老家鄞县大不了多少的地方,找起人来比自己想的难多了……又或者,阿爸根本不在乔治市,也不在槟榔屿,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想到这里,甘小栗不禁要质疑,自己匆匆来槟榔屿找阿爸,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当真是为了报告家事和救出小桃,还是自己心中隐藏着别的小九九?

  他没了主意,脚下不由自主的胡乱走起来,误打误撞走到《槟屿晨报》的报社门口。他模样年轻,长得又细致,身上穿的短裤短衫跟学生服差不多颜色,于是被一个学生误认为是同伴,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了一杆标语。甘小栗仰着头读出标语上写着:还我公正!

  什么玩意?甘小栗心中大惑不解。这时背后被人大力推搡起来,原来是整个队伍突破了报社的铁门,开始往报社里面行进。

  甘小栗被队伍裹挟着往前走,学生们在他耳旁齐声高喊着标语上的口号,也有一些话并不是标语上的,他听不清楚,不知道这群学生在做什么,只觉得混在队伍中自己好似也成了他们的一员,继续着自己无缘再续的学生身份。他胸中烧起一团无名的火焰,脑子也开始热了起来。

  进了报社大楼,数十人的队伍开始分散,自发地分组前往各个办公室。甘小栗一时不知道该跟着谁,见一楼走廊尽头又几个人围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对着门又拍又踢,他便凑近过去。

  近看才知道门里头是女厕所,有人从里面锁上了门,学生们在外面一个劲想闯进去。虽然不知道他们要闯进女厕所干什么,甘小栗干脆留在这儿看了会儿热闹。

  “你是谁?滚出来!”门口一个男学生笃笃地敲着门,嗓门奇大。

  女厕所的门板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进厕所想干什么?”

  “滚出来!躲在女厕所还算什么男人?”男学生又喊。

  “你们连一个躲在女厕所的人都不放过?”

  甘小栗被厕所里这个事到临头还带着慵慵懒懒调子的男声逗笑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脑中不知为何开始闪现“阳光沙滩”、“水清沙幼”的南岛风情……

  这时门口的学生们已经失去了耐性,有人退后带起一小段助跑,借着冲力用肩膀撞击门板,一次不行再来一次,门板眼看着不堪承受撞击之重,就在即将爆裂之际,女厕所的门突然打开了,助跑的学生一头栽进厕所。

  “先说好,我不是记者。”开门的人把双手举在胸前,慢吞吞地走出来。

  甘小栗终于想起慵懒声音的主人就是密斯特简。

  这人还是上一次在圣约翰岛见过的那副样子,梳着一个大油头,蜜色脸庞,一双杏仁眼带着愠怒,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印花衬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底下是西裤和皮鞋。

  甘小栗又往厕所望了一眼,里面还有一个留披肩发的年轻女子,娇娇柔柔地躲在密斯特简身后。至于刚刚撞进去的男学生,则重重地和厕所地板来了个亲吻。

  密斯特简一出现立刻被学生包围起来,那个大嗓门的男学生劈头就问:“狗男女,你们上班时间躲在里面干什么勾当?”

  “我也奇怪你们上学的时间怎么会出现在报社。”

  这句话惹恼了那位学生:“我们表达自己的态度,督促社会进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不是记者,哪里来的上班时间?”

  “不是记者?”学生有点意外,看样子他本打算“抓个典型”,“那她呢?”

  密斯特简胸膛一挺:“你想干嘛?”

  “我问她,关你屁事!”

  “她是我朋友!”

  “朋友?我看你们是狗男女吧!”

  面对这样的指控,密斯特简觉得没有继续辩驳的必要,捏紧了拳头又问:“你想干嘛?”

  围住他的学生这时候一哄而上,混乱之中他揍了刚刚冲进厕所的“大嗓门”几下,但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还顾及着身后女士的周全,便被三五个学生给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大嗓门”骑在密斯特简身上,给了他两耳光,向着他的后面说:“那女的,你走开,我们还不想欺负女人。”

  该名年轻女子踩着高跟鞋,飞也似地跑了。

  这边地上的密斯特简又挨了一耳光,打他的学生笑到:“让你逞英雄!”

  密斯特简还不了手,在地上梗着脖子牙齿咬得嘎吱响。他早上好端端送个美女来报社上班,不过是在报社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多逗留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大群人吱哇乱叫,慌忙之中也不知为何美女拉他躲进了厕所,然后就发生了甘小栗看到的事。

  人群中的甘小栗拿着一杆写着“还我公正”的标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看密斯特简挨揍一边在心里嘀咕,这跟公正有啥关系?后来想到密斯特简在检疫站对同胞“见死不救”,长了一张俊脸却是英国人的走狗,他一冲动就跟着周围人一起,你一脚我一脚给了密斯特简几下。

  “哎哟,你们……诶,这不是……”密斯特简挨揍也没闲的嘴,话没说完,他认出了甘小栗。

  甘小栗被密斯特简一打量,身子一抖,这会儿他倒又想起在圣约翰岛上自己的钱被偷了,对方给了自己两个硬币的事,连忙把脚缩了回来。

  “好哇……你呀你……”密斯特简气得眼睛冒火。

  “你什么你?”一个学生朝密斯特简又糊去一巴掌。

  这一巴掌险些叫密斯特简把舌头咬断,尽管如此他还是报复地说:“你们当中有个内奸!”

  甘小栗经不住炸,掉头就跑。

  周围几个学生正是热血之时,听得密斯特简一番话,哪里容得了去细想,一把就把要逃走的甘小栗擒下。

  “别打我,我什么都没做!”甘小栗高喊。

  其中一个学生回过味儿来,说:“他是谁?怎么会在我们队伍里?”

  “管他是谁,这俩像是认识,干脆一块儿给……”

  “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哎呀——那里不可以!”

  一边的密斯特简听了甘小栗的话,不知为何脸都红了。

  两个人被学生们七手八脚地给衣衫除去,仅留着内裤,学生们还用刚刚扒下来的衣服给这二人的手脚捆上。

  “放我下来!我只是路过!”甘小栗还在喊。

  学生们充耳未闻,几个人同时使劲,开开心心把密斯特简和甘小栗一前一后从一楼走廊的窗户丢了出去。

  “对付奸夫,就应该这样?”学生们说到,说着他们风风火火地走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把原本真正的诉求抛到了脑后。

  两位空穴来风的“奸夫”跌坐在报社建筑外的草丛里,一个举头望明月,一个低头思故乡。好在学生们给他们留了内裤,以便他们守住底线的清白。

  甘小栗没想明白这突来的立场变化,他把目光投向摔在自己旁边的密斯特简,对方脸色十分难看,脸上还擦破点皮,手脚并用从地上坐起来,气鼓鼓地看着甘小栗。

  密斯特简久居英国,对这边的学生活动一无所知,他白白受了学生莫名其妙一顿羞辱,内心十分恼火,阔少爷脾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双脚并做一只,狠狠蹬了甘小栗一脚。

  “你干嘛?”

  “扯平了!”密斯特简答到。

  “我还没怪你呢,汉奸走狗卖国贼!”甘小栗大骂道,若说圣约翰岛上被英国人关着,还需忌惮他几分,现在人在槟榔屿,甘小栗自己能吃能睡能挣钱,怕他个屁。

  “谁汉奸谁走狗谁卖国贼?我干什么了?”

  “你,你,你……”甘小栗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反正我看到你跟英国佬一起,你就是……何况,何况你杀人了!”

  啊,又提这茬了。密斯特简内心受到暴击,慌忙辩驳:“我不是,我没有!就算有——也是两码事!”

  甘小栗面朝下努力拱起背,一点一点挪动,终于跪坐着支起上半身:“什么两码事?你杀的不是中国人、不是同胞吗?”

  密斯忒建语塞:“……可是……”

  “可什么是?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两枚硬币收买不了我!”

  密斯特简想起来在圣约翰岛上曾经给过他两枚硬币的事,好巧不巧,那两枚先令是贝丝小姐送他的纪念物——一枚是他出生那年的铸币,一枚是贝丝出生那年的铸币,有钱有闲的年轻小姐偏爱搞这一套。所以贝丝小姐发现先令没有了,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尊重,对他的热情一下就淡了。

  “哪有两先令收买人的!”密斯特简看看甘小栗,见他遍身的新伤旧痕,腰上一条内裤透着几乎发霉的颜色,心情甚是不快,便在肚里搜刮出两个字骂到:“穷鬼!”

  甘小栗一听更是暴跳如雷,大声嚷起来:“我吃你家饭啦?沾你家光了?命好一点而已,凭什么骂我!你不劳而获,是社会败类!”正当他还要继续骂下去,远处过来一群人,原来是报社的人见学生退去,一起返了回来。

  密斯特简说:“你骂完没有?还嫌不丢脸?快帮我松开!”

  “这脸我不要了,今天就要让大家看你笑话!看你这上等人手脚被绑着,在这儿袒胸露背。”

  “你!”密斯特简被绑起来的双手几乎送到了甘小栗怀里,“我收回骂你的话成吗?快帮我松开!”

  忽地甘小栗仰脸一笑,被反绑的两只手竟然挣脱开了,只因为他手细,学生们捆得又不紧,稍微活动活动手腕能腾出空间,手掌一缩就滑出来了。“帮你?滚蛋!”

  “你别走!站住!”

  任密斯特简如何喊,甘小栗脚底抹油地跑开了。

  待报社人马靠近,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半裸男子手脚被绑坐在草丛里,人们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男子身份之时,听他开口说到:“唔,今天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