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9章 泉州风波(三)

  甘小栗将信将疑,站在街头左顾右盼了几眼,见前方较为偏僻的一侧路口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两个地痞模样的人,心中慢慢警惕起来。

  范扬还是一脸的热情洋溢,几乎是提着甘小栗的肩膀要带他走。甘小栗将身子一扭,绕开范扬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范扬见状立刻跟上去,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和和气气的态度,暗地里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地痞模样的人会意,马上远远地靠了过来。

  “小兄弟,怎么称呼?”

  甘小栗此时还没想到脱身的办法,害怕撕破脸对方会直接动拳头,只好回答:“甘小栗。那个,我刚刚在街边的茶水铺掉了件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去取来再跟你去。”

  “没问题,小栗。一会儿我带你去我们办事处,离这一带并不远。”范扬就坡下驴,顺着甘小栗的步子,两人隔着半步远一前一后地走。

  一边走,甘小栗的脑子一边在飞快地转,他想过找巡捕求救,想过逃进小巷中躲起来,想过抢路人钱包来引人注意,但这些他能想到的点子都被他在脑海中一一枪毙了。如果这还是在宁波地界,左右他也能找到逃脱的办法,可现在是在泉州,他算大半个异乡人,既不知道范扬的手段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什么人在这里说了算,只得被人胁迫着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路过一个饭馆,他看着里面扎堆的食客,停下了脚步。里面会不会有人能够帮到他,哪怕只是掩护一下?

  见甘小栗停在饭馆门口,范扬上前单手扣住他的肩膀,说到:“想是小栗你饿了,要不我们快点走吧,拿了东西赶回办事处就能吃饭。”

  甘小栗想躲开范扬的手直接往饭馆里逃,还没开跑就被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的两个地痞从身后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

  范扬已经耗尽了耐心,大手一挥,“走!”

  “救命!救命!救命!”甘小栗扯起嗓子大喊,原以为饭馆前他们不至于猖狂,没想到一下被人当街拽走,一双脚不住向四面八方扑腾着。不少食客从饭馆里投来好奇的目光,可多数人认出范扬就闷声不响继续吃饭了。

  所以这范扬何许人也?

  正如他本人所说,他在泉州一家制糖公司上班,只是这家公司造的“糖”既不白也不甜,空有一个办事处而已。

  实际上,这个制糖公司的募工办事处是专门为了“招黑工”而设立的。其前身是一家“猪仔馆”,从清末到民国初年,一直干着将拐骗或者强抓来的青壮劳力卖去南洋做苦力的勾当。如今全世界打起仗来,这条财路断了,“猪仔馆”摇身一变,成了制糖公司的办事处,里头玩的还是老花样,只是现在将绑来的劳力买去泉州城外的一个锡矿上。锡矿的老板神神秘秘,鲜少露面,手下的矿工多是从各处抓来签了死契。

  范扬少时不学无术,跟着人混了几年江湖,却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和帮派一起被吸收进“募工办事处”,倒是挖掘出他的天赋来:一张端正的脸能先声夺人抓住别人的信任,再加一张嘴添油加醋地一说,多数被拐人就这么上了钩。他要么是骗人到事先安排好的小房子里,要么是骗人到偏僻地方直接绑上,一般会把人关上几天,饿得晕头转向失去反抗,遇到脾气暴烈的,免不了一顿虐打,以挫锐气。

  于是范扬一路晋升,已经成了小头目一名,尤其最近不知道找了什么靠山,变本加厉的嚣张起来,经常指使人光天化日的绑架,还接手了黑帮的其他工作,带着几个打手上街,好不得意,成了泉州市井的名人。

  干他们这勾当的,专门挑外地人下手,从甘小栗进侨批局之前就已经被盯上了。

  甘小栗呼救无门,强行挣扎了几下,遭人乱拳打在腹部,痛得闭上嘴。范扬还在前面领着路,走得如沐春风,不时回头看一下身后的手下和甘小栗,看到甘小栗带鱼似的垂着,心想这个月的业绩又大大地超过了指标,心里一阵欢喜。

  突然他们这伙人前进的步调被打乱了,有两个人挡住了范扬的去路。

  “站住。”

  两个人挡住了范扬一行的去路,甘小栗勉强瞧了瞧,看到长身玉立的张靖苏,心中一时还不相信一个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教授竟然逞这般豪勇。

  只听张靖苏冷冷说到:“把人放了。”

  他背着手,挺胸抬头、面如寒冰,镜片后一双眼睛咄咄逼人,身后站着甘小栗在码头见过的那名叫“肖海”的青年,双手微曲,袖子撸到胳膊肘,大有随时准备出拳之势。

  虽然只有两个人,却有一股肃杀锐利的气势,相比之下范扬带的小喽啰顶多也就是草台班子。

  “张老师救命!”甘小栗回过味儿来,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死命地喊了起来。

  范扬没认出来者,却认得出来者自带赢家光环,为了不输阵脚,他还是对着张靖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眼下朱砂痣鲜红耀眼,给他端正的五官带了点邪气,再慢条斯理地问:“你,他,妈,的,算老几?”

  张靖苏也哼了一声算是还给他,回答说:“你回去问问你们老板,听没听过张靖苏这个名字。”

  一听这话,范扬眯起眼睛把张靖苏好好打量一番,又皱起眉毛。架住甘小栗的一个地痞凑上去问:“大哥,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范扬不说话,半晌才恨恨地对张靖苏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张先生海涵。”

  张靖苏指着甘小栗:“还不把他放了。”

  两个地痞望望自家大哥,又望望张靖苏,怪委屈地请示到:“大哥,你看这……”

  “这什么这!还不把他放了!”范扬转身,一摔手,一股邪火朝自己手下发了出来:“张先生的人你们也敢得罪?你们宵夜的时候吃了二斤腊熊胆吗?还不给我把人放了——手轻点,碰伤这位小爷我让你俩从今以后下井挖矿去!”

  甘小栗回到地面,长舒一口气,兔子一样跑到张靖苏身后躲起来。只见张靖苏握拳的手青筋暴起,按捺不住地不断抖动,又听他高声说:“你们还不滚!”

  “是,遵命!这就滚。”范扬摘下礼帽,放在胸前行礼,带着下手不慌不忙地走了。

  “张老师,刚才太谢谢您了!”甘小栗没事人一样揉了揉自己刚刚被打的肚子,又舒展了被束缚很久的双臂。

  张靖苏以视线回应甘小栗的感谢,慢慢转动眼珠,看见甘小栗眉开眼笑,他原本凌厉的表情放松开来,一双手也自然地垂在身侧,态度克制地问:“你怎么被这些人给绑架了?”

  “说来话长,总之好好地走在路上就被他们围住了。”甘小栗避重就轻地说。

  “先前你追那汽车是为什么?”张靖苏又问。

  “没什么……”甘小栗含糊着,见张靖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瞬间仿佛重临中学课堂,每当自己没写作业向老师说谎时,老师也是这般看着他,不由得心动神摇,眼神躲闪又解释到:“……就……看到一个宁波的熟人……追上去发现……又不是他……”

  张靖苏的眼里没有一丝“相信”的成分,沉默片刻,他终于放弃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到饭点了,一道吃饭去吧。”

  “张老师?”甘小栗期期艾艾地问。

  “什么?”

  “您做东吗?”

  三人一路无话,张靖苏一直在沉思人类命运何去何从这样的宏大问题,肖海则很知趣的不去打搅他,旁边的甘小栗觉得自己很多余,如果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也不至于要掺和到这对师生当中来。

  对于张靖苏,甘小栗一开始是心怀敬重的,他为人斯文,见多识广,又好心帮自己找了工作让自己得以来到泉州,可是在船上和他见面次数多了之后,张老师的形象在他心里变得复杂起来。首先这位张老师,总是有事没事跑到甘小栗眼前晃,阴天散心或者饭后消食,他总能走着走着就来到甘小栗的面前,顶着一头在旅途中长长不少的乱发,没处坐的时候就负手而立,一坐下来就不住地摸膝盖头。彼时甘小栗还要忙着船上工头安排的杂活儿,不可能一直注意张老师,可张老师明显一直盯着他。这让甘小栗非常的拘束,有时候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率先打破无声的僵局,又发现对方的心思并不在聊天上,甚至连打招呼的客套都想省了。

  后来,张靖苏开始同他搭话,聊着聊着,眼神迷离思绪飘飞,让甘小栗不知道该不该“叫醒”神游中的张老师,总觉得搞不好就打断了张老师对人类命运的思考,那可不就等于是打断人类的命运吗?若是遇到张老师有兴趣的事,话匣子一开,大道理滔滔不绝,说得甘小栗晕头转向,只有听没有懂。

  到了今天,甘小栗见张老师竟然可以凭一句话斥退黑帮,又想起他在宁波三江口码头帮自己推荐工作的样子,心里对他的身份来头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偷偷看看与张靖苏形影不离的那个平头青年,似乎有一身肌肉隐藏在衣服下面,似乎拳脚工夫了得,虽然对张靖苏口称“老师”,现在觉得更有“张靖苏的保镖”的感觉。后来跟这位青年相互自我介绍,彼此都是“自来熟”,比跟张老师的人际距离近多了。

  思前想后,甘小栗对张靖苏又是感谢又是崇拜又是忌惮,像一只刚刚被老鹰拯救的小鸡一样不敢轻举妄动。为了讨好,吃饭的时候他说到:“张老师,您又帮了我一次,这下我只能下辈子做牛做——”

  张靖苏叹了口气,打断说:“下辈子不着急,我们先来说说这辈子的事吧。”

  啥?你要干什么!此刻的甘小栗手里正端着一杯酒想要敬酒,闻言惊得放下酒杯,酒撒了一圈。

  “我问你,你还回船上吗?”张靖苏继续说。

  甘小栗听了,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垫在屁股下面,左摇右晃支支吾吾。

  菜还没上,张靖苏慢悠悠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独自饮了一口,又瞥了甘小栗一眼。其实打从甘小栗在船上跟他挥手告别之时,他望着这个少年被风鼓起的衣襟,隐隐从中感知到一种决绝孤寂,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背井离乡去异国求学的时候,也是如此悲壮地背对家园越走越远。自己旧日的场景重叠在眼前的少年身上,更何况少年的脸,意外地和某个人长得那么得相似……

  “你不是去广州吗?”肖海诧异地问。

  甘小栗讪笑:“啊……那当然是……随口编的……”

  饭馆的伙计这个时候将一盘蚵仔煎端上桌来,香气扑鼻,正所谓“不是人人都会说,但是人人都会吃”,这道闽南传统小吃唤醒了甘小栗沉睡多年的记忆,对于泉州他似乎想起了更多的故事,那些属于摇篮中所见到的阿爸的和善笑容,还有阿爸身上若有若无的烹饪完海鲜所留下的鲜甜香味。

  “你准备去哪儿?我是问,你真正的目的地?”张靖苏隔着菜肴问道。

  甘小栗吸了一鼻子的蚵仔煎香味,抬头时眼里已有星星,他说:“我要去找我阿爸。”

  “令尊身在何处?”

  甘小栗略去泉州侨批局里发生的事,把结果直接告诉他:“听说是在马来亚的槟榔屿,具体位置我就不知道了,去了再打听吧。”

  肖海同张靖苏对视一眼,然后语气带着惊喜地说:“巧了,老师和我也是去槟榔屿。”

  “你们不是要去广州吗?”甘小栗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呀”。

  张靖苏转过来又看看甘小栗,再一次拨乱了头顶的“鸟窝”:“啊——那当然是,随口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