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令月歌>第125章 江上令月:3

  傍晚,令歌和令楷回到青石客栈,在一间房间内,他们正与甯霞说着话。

  “那会我的确在成衣店,也确实见到过折雪,只是当时她戴有面纱,我一时未认出她来。”甯霞坐在椅子上回忆道。

  甯霞流露出伤感的神色,说道:“若是当时我认出她,并且一直跟着她,也许刘铁匠就不会出事……”

  令楷立在一旁,神色平静,不知他的内心所想,半饷,只听他开口说道:“甯霞师姐,我和令歌去了宁州府卷宗馆翻查卷宗,发现当年韩家被抄出的兵刃确实和矿洞里的一致,看来刘铁匠的遗书多半不假,他的确是自杀。”

  甯霞似乎并不认同,说道:“难道不是他人所杀吗?折雪她有很大的嫌疑,她离开成衣店两次,都有机会作案。”

  令楷说道:“话虽如此,但是我们并未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她,如果是他杀,那么刘铁匠遗书的可信度就有待考证。”

  甯霞又道:“可是方才你也说了,刘铁匠遗书的内容和调查发现的一致,字迹也是他本人。”

  “字迹可以被模仿,自杀也可以被人伪造,”令楷说道,“真相亦可以被移花接木,眼见不一定为实。”

  甯霞神色惆怅,只听她长长一叹,说道:“的确,当年我父亲就是被人构陷,那些兵刃怎会出自他的手?”

  此时,默然许久的令歌开口说道:“师姐放心,这次回长安,我们定能为贺兰伯伯洗清冤屈。”

  “冤屈也好,清白也罢,人终究是回不来了。”甯霞叹息着,她看向夜色渐临的窗外,神色哀婉,“就像刘铁匠一般,他的妻儿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开房间后,令歌和令楷走下楼梯,这时令歌才对令楷说道:“阿楷方才是在怀疑小师姐吗?你应该知道,她也是那位最不愿看到家破人亡的人。”

  令楷神色有些愧疚,解释道:“虽然如此,但是令歌你不觉得小师姐方才的话很矛盾吗?她在维护那封遗书成立的同时,又肯定真凶是折雪。”

  令歌默然,他只觉客栈中闷得慌,脑子里更是乱糟糟的一片,于是他快步走出客栈,并在令楷的陪伴下,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此时晚霞已经渲染整座宁州城,深深地吸引住令歌的目光。良久,令歌驻下脚步,回首看向令楷,问道:“阿楷,成衣店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橘红色的晚霞印染在令楷的脸颊上,令楷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只是说道:“你随我来。”

  很快,令楷带着令歌回到成衣店,老板娘此时正在店里算账点货,准备关门打烊,见到他们再次前来,她立即上前笑脸相迎,问道:“二位官爷还有什么事要问?草民定会尽力配合。”

  “就一件事,还请老板娘再回忆一番我白日里后来问你的事。”令楷对老板娘说道。

  老板娘颔首,说道:“白日里官爷你问我,可有与折雪一前一后去换试衣服的客人,虽然我并未留意,但是店里的伙计记得这事,在折雪姑娘换好衣服后,确实有一位姑娘进到试衣间。”

  “那位姑娘是谁?老板娘可认识?”令歌问道。

  老板娘回答道:“认识,那位姑娘姓贺兰,虽然是最近这些日子才来宁州城的,但是已经到我的店铺好几次了,买过好几件衣服。”

  令歌默然,身旁的令楷则向老板娘告辞:“今日多谢老板娘,我们就此告辞。”

  走出成衣店后,令楷对令歌说道:“也许第一次离开成衣店回客栈的人,根本就不是折雪,而是小师姐,是她换上折雪脱下的衣服。”

  “不可能,师姐为何这般做?她没有杀害刘铁匠的理由……”令歌有些欲言又止,也许小师姐的确有杀害刘铁匠的理由,人心实在难测。

  “当然这只是猜想,令歌你先别放在心上,也许我们还能再找到什么线索证据,可以证明是折雪所为。”令楷尽量安慰着令歌,他见到令歌神色愈发消沉下去,一时担心不已,又道:“你方才也说,小师姐她不愿见到家破人亡,既然如此,她又怎会去做此事?”

  此时的令楷甚是纠结矛盾,他一面想让令歌接受真相,一面却不想让令歌为真相而感伤,可是真相明了是或迟或早的事,容不得他更改,只能让令歌学着去接受。

  令歌微微点头,他眉目微皱,开始喃喃道:“折雪说她前两日见过刘铁匠,也许并不是当面见的,而是借他人之口……”

  他忽的神色一滞,惊讶地看向令楷:“莫非小师姐和折雪认识?”

  令楷神色一滞,并未接话。

  “这件事我早已怀疑。”

  令歌转头一看,只见在夕阳之下,望舒和风澈已经悄然而至。

  只听望舒继续说道:“方才我去问过那日送信的小厮,他送信给甯霞的时候,甯霞尚未前往刘铁匠的家,而且送到甯霞手上的信是三封,不止两封,有信被她藏了起来,也许正是她和折雪来往的内容。”

  “还有一件事,令歌你可还记得当初在老君山的时候吗?当时正是因为甯霞话语引导,你才去了风澈他们埋伏的地方。”

  “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令歌反驳道。

  “不,”风澈否定道,“当时我们收到折雪送来的信,说一定会引你往那个地方去,如今回想,甯霞姑娘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若是甯霞早已成了皇后的人,当初我没记错的话,太子妃……”令楷不愿再说下去,他只是看着令歌,发现令歌的眉眼间已经遍布愁绪。

  “我要亲自去问她。”

  说罢,令歌便转身往回走去,令楷三人见状也立即跟了上去。

  回到客栈后,令歌径直来到方才的房间,却不见甯霞的身影,他走出房间后,遇上一位玉清卫,便问道:“可有见到我小师姐?”

  “回殿下,你们离开客栈后,贺兰姑娘便去找折雪问话,之后她就离开了客栈,与她同行的还有锦衣卫袁大人他们,我看他们走得挺急,一时也没问清发生了何事。”

  令歌闻言脸色大变,身后的令楷等人也心知大事不妙,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令歌已经往客栈外跑去。

  只是当令歌赶到客栈外时,宁州城已经夜色降临,街道逐渐寂寥无人,一时间,他陷入迷茫。

  小师姐隐瞒了何事?为何要突然离开?莫非真如令楷他们所言,她是皇后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这时令楷赶到他的身边,开口安慰道:“令歌你先别着急,甯霞师姐定是回长安了,真相究竟如何,我们回去便可知,眼下还得处理好宁州的事情。”

  “可是……”

  “放心,我们都会陪着你,今日天色已晚,过两日等事情处理好,我们便动身离开。”

  令歌点头,他只觉全身无力,须臾,他稍稍振作起来,对令楷说道:“阿楷,你和我去找折雪问话。”

  再次见到折雪的时候,折雪正独自一人坐在客栈房间里,手中抱着一把琵琶,纤纤玉指正调试着音弦。

  见令歌和令楷前来,折雪一边调试着琵琶,一边微笑着问道:“两位,现在案子进展如何?刘铁匠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凶手可有找到?”

  “那会你和我师姐说了什么?”令歌质问道。

  折雪笑道:“自然是说该说的事。”

  令歌神情涌现愠色,他斥道:“我没有时间和你拐弯抹角,你最好将所有事都交代,否则皇后也保不了你。”

  折雪从未见过令歌如此动怒,便也敛去脸上的笑意,并将怀中的琵琶放置在桌案上,开口回应道:“是,如你们所怀疑的,甯霞是我们的人,那日我在信上告诉她,让她劝说刘铁匠放弃淮阳王,彻底投靠殿下,这才是保全他一家人的出路,于是刘铁匠写下了当年的真相,是淮阳王嫁祸的韩家和遇仙。”

  折雪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令歌的面前,继续说道:“只可惜刘铁匠必须得以死明志,这才有说服力,所以我便让甯霞动手处决了刘铁匠,并伪造成自杀,以防万一,我还想着让甯霞扮成我的模样去杀了刘铁匠,就算自杀被识破,事后也好让她继续留在你们身边,可惜甯霞的身份还是暴露了,所以她不得不离开宁州城。”

  “你撒谎,师姐不会杀刘铁匠,”令歌立即否决道,“嫁祸韩家和遇仙的除了淮阳王还有别人,就是你们!”

  折雪浅浅一笑,又道:“当初在老君山的时候,你最信任的小师姐可是连殿下你都会出卖,更何况刘铁匠当年助淮阳王走私兵刃,后来连累嫁祸了她的父亲,她又怎会心慈手软?”

  令歌神色一滞,不知该如何辩驳。

  “还有,皇后娘娘有句话让我告诉二位,陷害韩家和遇仙的只有淮阳王,过去的事就让它就此尘封,别再想着追查当年之事,这已经是娘娘最大的容忍。”

  折雪的神色如冰霜一般冷冽,让人生畏,更是让人想起那位母仪天下,不可一世的皇后。

  “我们会追查到底,不管有多难。”令楷开口说道,语气坚决。

  折雪冷笑一声,说道:“令大人可要好生想清楚,当初若非娘娘赏识你,你的状元之位也不一定能顺利到手。”

  令楷微微地扬起下颚,神色凛然,说道:“那还请折雪姑娘替臣多谢皇后娘娘的赏识,也请折雪姑娘代为转告,追查当年的真相和娘娘是否赏识臣并不冲突,望娘娘能够成全臣对大齐江山的一片赤诚之心!”

  折雪闻言,以袖掩面,笑声不断。

  “令大人的忠心我会转告娘娘的,只是希望令大人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才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令大人可别以为自己不会被取代,长安城殿试快要放榜,让我们拭目以待。”

  说着,折雪便看向令歌,道:“来宁州这么些日子,殿下可知告老还乡的盛贺盛大人如何了?”

  令歌不明所以,只听折雪继续说道:“前些日子,盛大人在冀北老家遇刺身亡,据说死相惨不忍睹,活生生地被人用天牢里的各种刑罚折磨致死,也不知是谁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真是叫人惋惜。不过话说回来,盛大人离京前见的最后一人可是殿下你,殿下就一点也不知情吗?”

  盛贺死了?各种刑罚折磨致死?

  令歌甚是意外,他尽量抑制住心中的疑虑,平静地反问道:“怎么?你怀疑是我派人杀了盛贺?”

  折雪歉然道:“我怎敢怀疑殿下?只是当初殿下答应暗中保护盛贺大人,究竟是何人能在遇仙的眼皮下动手虐杀盛贺呢?我实在不解。”

  令歌冷声道:“当初我的确答应护盛贺平安,是因为遇仙有求于他,只是盛贺他当年滥用酷刑,作恶多端,仇恨他的人不在少数,遇仙就算动手除掉他,也是在替亡魂报仇雪恨。”

  折雪微微颔首,笑道:“殿下说的极是,如此一来,殿下除去盛贺,官场和江湖敬仰殿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多谢殿下替我解惑,”折雪福身感谢道,“今日天色已晚,殿下明日还得启程回长安,应当早些休息才是。”

  令歌冷冷地看了折雪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愿王爷和令大人一路顺风,诸事顺利。”折雪在他们的身后祝福着,嗓音却无任何温度,仿佛诅咒一般,在令歌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返回韩宅后,令歌依旧紧绷着神经,一路上他并未与令楷说过一句话,此时此刻,令楷点燃房中的蜡烛,两人隔烛隔桌而望,即使心中有无数话语,却也难以开口诉说。

  良久,坐在桌前的令楷微微叹息道:“是我做的。”

  “我猜到了。”令歌颔首道,他清俊的容颜上遍布愁绪,他看向令楷,问道:“阿楷是何时动的手?”

  幽幽烛火之下,令楷的神色低沉,一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烛光,充满未知。

  须臾,他开口解释道:“是在离开长安前,你不在府上时,我前往落音楼与盛贺的仇人们密会,并以你的名义让遇仙调开先前派去保护盛贺的玉清卫和武林人士,给盛贺的仇家们创造复仇机会。”

  “用遍天牢刑罚也是我提出的主意。”半饷,令楷看向令歌,不确定地问道:“令歌,我这样是不是太心狠手辣?和盛贺没有什么区别?”

  令歌神色一愣,回应道:“你并不心狠手辣,那是盛贺罪有应得,你找他报仇也是应该的,就像我找淮阳王替我父母报仇是一样的。”

  话说出口,令歌便意识到,自己对淮阳王的恨又怎么比得上令楷对盛贺的恨?

  令楷苦笑一下,说道:“是啊,这是我应该做的,然而盛贺的手段却是我厌恶憎恨的,可是如今我也用了这样的手段……”

  “知道盛贺死了的时候,其实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娘和我爹,还有大夫人和哥哥,韩府上下,他们终究是回不来了……”

  说罢,令楷以手抚额,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令歌此时亦是心烦意乱,闻言更是心痛不已,他起身来到令楷的身边,牵过令楷抚额的手,说道:“阿楷,我们去睡觉,什么都别想,好不好?”

  令楷抬眸看着令歌,一脸悻然,他并未多想,当即答应下来。

  灯火忽明忽灭,在床上的纱幔之下,令歌和令楷身着寝衣,面对面地侧卧着。

  只听令歌喃喃道:“阿楷,从前在遇仙山的时候,小师姐总会陪我一起玩,总会给我做好看的衣裳,从前多好啊,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师姐的时候……”

  十三年前,遇仙山的初冬比哪一年都来得早,令歌也在初冬的某一日第一次见到甯霞。

  那时的令歌只有七岁,白皙的小圆脸上有着一对明亮如星的眼睛,他立在山门前,目不转睛地眺望远方,等着师父白栈期归来。

  每次白栈期下山回来时,总会给令歌带来各种新奇的东西,所以令歌很喜欢在山门前等她回来,只是这一次,白栈期回遇仙山的时候并未像往常一样给他带礼物,与白栈期同行而归的只有一位女孩。

  “令歌,她叫贺兰甯霞,以后就是你的小师姐,你要好好地和她相处,知道吗?”白栈期嘱咐着令歌。

  小令歌仰头看着比他高的甯霞,有些出神。

  白栈期笑着告诉甯霞,说道:“令歌容易害羞,熟悉了就好。”

  小令歌涨红脸颊,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小师姐好。”

  当时的甯霞十岁左右,初到遇仙山,一身崭新的淡粉色棉衣,是白栈期为她买的,以抵塞外风雪。

  只是那时的甯霞骨瘦如柴,温柔的双眼里藏着忧愁,当她见到面前的小白糯米团子时,一时竟忘记伤心事,只是微笑着应道:“令歌师弟好。”

  见他们师姐弟如此相处,白栈期便放下心来,她伸出手牵着令歌往山上走去,另一只手继续牵着甯霞,并对甯霞说道:“以后就把遇仙山当成自己的家,和师姐弟们好好相处。”

  说着,白栈期又端详令歌,问道:“令歌,你今日怎么穿得这么少?是不是不听望舒和辰玉的话了?自己偷偷地把衣服脱了?”

  “没有,”令歌摇头否认道,“是我自己不冷。”

  正巧,此时甯霞将自己的棉袄裹得更紧了一些,闻言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令歌,都说小孩屁股三把火,所言果然不虚。

  那年的遇仙山初雪,大雪纷飞,漫山遍野皆在白雪之中,宛如仙境一般。

  在玉隐斋里,小令歌正一个人翻箱倒柜地寻找衣物,仔细一看,他的衣服上还沾染着白雪,想来是方才在雪中玩了许久。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便听到身后有人推门而入,回头一看,正是甯霞前来。

  只见甯霞手持一件深蓝色棉袄,她对令歌说道:“令歌,这是我为你做的冬衣,你快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的话我再给你改尺寸。”

  令歌好奇地接过棉袄,往身上比试一番,上下打量着自己。

  甯霞见他模样实在可爱,便亲自帮他换衣裳,“我来帮你换吧。”

  甯霞一边替令歌扣上衣裳的纽扣,一边笑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师弟的衣裳都因为玩雪给弄湿了。”

  令歌羞愧一笑,看着身上的衣裳,感激道:“多谢小师姐,这身衣服真好看。”

  甯霞笑道:“前些日子天气那么冷,你还穿得单薄,便想着给你做件衣裳,当作见面礼。”

  令歌点点头,转身跑开,只见他小小的身子跑到床边,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随后又跑回到甯霞的面前。

  “这个,”令歌将东西往甯霞的手里一塞,“送给小师姐当见面礼!”

  甯霞惊喜万分,她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支丁香花发簪。

  “师父说,这是以前专门用来哄我睡觉的,只要看到这支发簪,我就会很快睡着,现在我长大了,就送给小师姐了。”令歌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甯霞闻言,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她看着那朵丁香花在自己的手中静静绽放,盛开多年,不曾凋零。

  夜色渐黑,情丝渐浓,令歌在令楷的怀里低语道:“那件棉袄我一直留着的,在遇仙山,一直留着的……”

  他紧紧地贴在令楷的怀里,说到最后,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滴在枕头上,惊动令楷。

  “令歌……”

  令楷眉头紧锁,鼻子酸胀不已,他伸出手试着轻轻地拭去令歌的泪水,却不想有更多的泪滴落在他的手上。

  这一刻,令楷只觉自己的心随着令歌的眼泪滴落而碎成无数,他能够直言,世间没有人比他更不愿看到令歌落魄心碎的模样,因为他的心早已与令歌相连,令歌的喜恶,亦是他的爱恨。

  渐渐地,令歌在令楷的怀里安然入睡,然而令楷却毫无睡意,他只是出神地凝视着怀中的令歌,陷入同样的迷茫无措。

  自己还能陪令歌多久?爱与恨,一念之间,自己应该选择哪一个?

  此时此刻,在离宁州城很远的地方,一处深山里,火堆旁边,甯霞亦看着手中的丁香花发簪,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