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无人, 亦无月色,天地仿佛陷入沉睡。
姜宣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大眼睛望出去:“明天就是新年了, 没想到新年的第一天我要在马车上过。”
姜守在他身后说:“如今已是新年。”
姜宣回头:“已经过了子时?”
姜守点点头:“刚过不久。”
“这么说来, 咱们走了快三个时辰,按大师兄所言,季恪应当会醒。哎, 到底不能下手太狠,毕竟哥哥和阿宁哥哥天亮后要回去。”
匆匆一面就又分开,话里话外满是不舍, 姜守瞧出来了, 索性不劝姜宣睡觉, 只哄着他上榻放松四肢,递上手炉,谢宁再送上点心。
大家一起聊姜守和姜宣小时候的事,聊姜守和谢宁相识相爱的事,聊姜宣生下小宝宝后如何照顾的事, 笑声不断,谢宁还贴心地帮姜宣揉肚子捏手脚。
姜宣起初不好意思,觉得这怎么能行, 但看谢宁一派自然, 转念想, 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亲兄弟之间为什么不行?倘若哥哥或阿宁哥哥身体不舒服,他也愿意亲力亲为去照顾。
于是他安心接受, 细细感觉,身上果然舒缓了许多。
“阿宁哥哥好厉害!”他赞叹道。
谢宁笑了:“说来我也同宣儿一样, 爱看新鲜,什么都涉猎,故而懂点儿医理。”
姜宣恍然大悟,认真地解释:“我不懂医理,那太复杂了!我这人懒,不爱花时间苦心钻研,所以只是看起来学得多,却没有哪一项擅长,哎。这样不好,我要改的。”
“宣儿能反思自己,便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至于改进,待宣儿生产之后,自是随心所欲,天空海阔!”
“嗯嗯!”姜宣一听这话就兴奋了,原本软趴趴歪着的身子直了起来,双眼迸出期待的光芒,“等生下小宝宝,我要带着它做好多好多有意义的事!和它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
如此一说,谢宁便明白而感慨了——
季恪对姜宣的伤害非常深,甚至深得超过了姜宣自己以为和感受的。
所以他下意识地逃,下意识地想要以一个明确的方式和节点与过去彻底告别。
他很需要爱,而且是最为亲密无间的爱。
他最初认定的人无疑是姜守,但渐渐的,他明白了姜守无法一直是;
他也认定过停仙门的大伙儿,可许多人的友爱即便再真挚深厚,也并非唯一和极致;
然后便是季恪。
虽然与姜宣只是初见,但聪慧如谢宁,他已然看出,季恪一定曾是姜宣最为深信不疑的那个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姜宣一定常常满足于自己终于找到了,并常常为此感到幸福快乐。
故而随后的打击更是难以想象、难以承受。
如今,他又把“那个人”的角色赋予了孩子。
可孩子亦会长大、会离开。
一直以来,姜宣始终在无意识地寻找,无意识地交付。
他是那样可爱,又是那样可怜。
……
长夜漫漫,姜宣全无睡意,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温馨团聚。
突然,姜守温和的面容一敛,双眼露出锋芒。
姜宣和谢宁谨慎地望向他,只见姜守一指挑起车帘,向外看了一会儿,又趴到地上侧耳听,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快步走出车外。
姜宣与谢宁对视一眼,径自屏住呼吸。
马车外传来窸窣的动静和低低的说话声,安静的夜仿佛一下子涌动了起来。
片刻后姜守回来说:“陛下正在追来。”
姜宣:!
谢宁问道:“追得上吗?”
姜守点点头:“咱们用的虽是军马,但有这辆马车在,对上禁军全力奔袭,追上是迟早的事。”
谢宁眸色一暗:“大约多久?”
“半个多时辰吧。”
姜宣听懂了,他知道是因为他有身孕才必须坐马车,而且一直压着车速,他着急了,坐起身道:“我可以不坐车!我也去骑马!可以的!只要赶紧摆脱他们……”
“宣儿莫说傻话。”姜守打断他,表情却是笑着,语气也极温柔,“陛下要追就任他追,你且放心,你定能顺利走脱,哥哥保证。”
谢宁亦笑道:“你哥哥已经有谋划了,对吧?”
姜守“嗯”道:“方才在外面,就是跟他们部署呢。”
谢宁便望向姜宣悠然道:“那么你我且闲坐观战,看大将军今日如何用兵。”
姜宣:!!!
他的心瞬间震动,首次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他的哥哥,更是整个大宁王朝的兵马统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天下第一的那种!
交待完毕,姜守下马车去带队。
姜宣和谢宁坐在车里,不多时,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马车开始常常拐弯,姜宣记得来的时候好像并没有这么多弯路,而且车速似乎……稍微慢了些。
外面也更亮了,应是点燃了车前挂的灯。
如此……是想故意引追兵前来?
……然后设伏?!
姜宣抱起双臂,大眼睛谨慎地转来转去,一炷香后,后方果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连不会武功的他都听得这样清楚,说明追兵很近了!
马车拐弯也拐得更加频繁,他再也忍不住,跑去窗边打起车帘,伸出脑袋看——
周围黑乎乎一片,却可见蜿蜒起伏,是山路!
谢宁站在他身后道:“如此可占天时据地利。”
姜宣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心想没错,山中地形复杂,夜晚看不清路,最容易困住追兵。
然而姜守的谋划远比这更加坚决。
很快,姜宣不仅能听到马蹄声,更能看到踪迹了,当先一骑最为高大突出,身影轮廓……
正是季恪!
他浑身一个激灵,“嗖”地从窗口缩回身体,然而为时已晚,他看见了季恪,季恪自然也看到了他,顿时不要命地加快马速冲上来。
“宣儿!停下!”
“朕有话对你说!快停下!”
“姜宣!!!”
马蹄声越来越强越来越近,一声声呼喊敲在胸口,姜宣的心怦怦怦怦地疯狂跳动,他有点慌,汗都冒了出来。
这时谢宁一握他的手,胸有成竹地笑道:“别怕,你看。”
姜宣努力稳住,不敢再探头出窗口,便躲在谢宁身后踮起脚——
前方是悬崖!
更远处还有一座悬崖,两崖之间连着一座桥!
姜宣瞬间心领神会,与此同时,队伍最前方的哥哥带着骑马的师兄师姐们,引领着他所乘的马车冲上桥去。
他们依次通过,仿佛暴雨时的雨线横了过来,又仿佛连发的利箭,“嗖嗖嗖嗖”笔直向前。
姜宣再向后看。
季恪的人马和他们之间……似乎就是这座桥的长度!
哥哥的计算竟然如此精准!
姜宣又震撼又紧张,几乎不能呼吸。
上了桥的马车猛烈晃动,对岸就在眼前,即将踏上山崖实地的那一刻,他也不知是从哪里涌来的勇气,也不管季恪究竟能不能听见,他再次跑到窗口探出头去,捏着拳头瞪着眼睛拼了命地大喊出溢在胸口很久很久的话语:
“季恪!你不是要听我亲口说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从来没喜欢过!从、来、没!”
“你——死——心——吧——!”
话音落,他们的队伍全部跑上了这边的悬崖,由领头冲锋变为守在桥头殿后的姜守挥刀一斩,将军利刃之下,桥头锁链应声截断,长桥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哗”地坠下万丈深渊。
深渊对面,悬崖边缘,御马惊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带动尘土石块落入山崖。
王至飞身拽住马尾,其余禁军紧跟而来,唯独季恪十分镇定,紧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根本看不到坠崖的危险,只有明明马上就能追上却又骤然远离、彻底失控了的姜宣;
深夜寂静,风声阵阵,姜宣的话语一字一顿地砸过来,山崖峡谷共鸣应和,仿佛来自天地的审判。
他的耳边心跳如雷。
滚烫的心迅速冷下去,冷热一激,他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从马背上翻下。
另一边马车里。
成功摆脱了追击,又对季恪喊出了那些大大解气的话语,姜宣高兴地来回小跳。
然后表情突然一滞,十分惊惶地低头看了看脚边,再抬起头,慌里慌张结结巴巴地对谢宁说:“阿宁哥哥,我、我好像不太对劲,好、好像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