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的灯从大堂进来以后就晃得元璀眼睛刺痛，他不舒服地闭了闭眼，强行忽视一路走过来时从半开的门扉兜不住的音乐声。这地方他基本没来过，只有一两次打零杂工过来端过盘子。
陈雅涵兴致勃勃地拽着他往前走，元璀大概是因为太疲惫了，倒也没有平日里跟她拉扯的心思，随她怎么弄。绕过两个弯以后，陈雅涵领着他在一间中包前停下，推门笑道：“抱歉啊，来晚了！我带来我一个朋友来了。”
里面的人纷纷起哄道：“来晚了自罚三杯！”
陈雅涵示意元璀不要直挺挺愣在那里快去找个位置坐，手一挥：“行行行，满上！”
“可以啊！”
“豪气！”
五六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巴掌拍得更响了，一人搂过身侧的女孩子，女孩在他怀里捂嘴笑得咯咯的。
这些人元璀都不认识，还有几个闻味道是alpha，陈雅涵比他的交际范围要广的多，元璀挑了个侧边的位置，旁边没人挤过来舒服多了。陈雅涵见他落了单，自己一屁股挤过来，“往旁边挪挪”。
元璀被挤得更旁边，但身边有陈雅涵这个小喇叭，明显也不会显得太冷清。“介绍一下，这是元璀。”陈雅涵接过杯子，干脆利落地三杯下肚，将空的杯子倒置示意，挑眉道：“满意了？”
“满意了！大小姐好酒量！”穿着黑衣潮牌的男人笑着用肩膀撞了下陈雅涵左边男人，“兄弟，女朋友厉害啊。”
陈雅涵左边的男人正在低头看手机，抬起脸看了一眼陈雅涵，“是挺能喝的。”他顿了顿，轻描淡写的道：“也是一种本事。”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听起来莫名有几丝不舒服的膈应感，元璀皱了皱眉，在大屏幕映照的光线下依稀认出来这是上次在游乐园看到的李思磊，就是陈雅涵最近在谈的新男友。
陈雅涵浑然没在意，一看到他就眼睛亮晶晶的，俨然闷头扎入爱河的小女生模样，小声道：“你今天怎么都没有联系我啊？”
李思磊：“有事。”
陈雅涵：“我刚才问了他们。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来找你了……你不介意吧？”
李思磊在手机上回着消息，没回答。
元璀第一次看到陈雅涵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登时有些不适应。陈雅涵见李思磊没理她，讪讪地道：“要不，我喊服务员加个果盘？”
她这么一说，坐在那边沙发的男女接道：“大小姐，再来瓶红的！”有人晃了晃喝完的酒瓶，叮咚磕在了桌边。
陈雅涵起身道：“好，要几瓶？”
“多来两瓶！”
元璀虽是不太懂这些，但也知道这种KTV夜场开瓶贵的不是酒而是坐价，能来这种算是户城高端消费的店面，一瓶红的动辄上千也常见，穷人的习惯使他心里下意识地算了遍价格，大概等于他便利店大半个月的工资。
陈雅涵养父母不算巨富但也算殷实，据说是从外地迁来的，早年起早贪黑做早点生意赚了点血汗钱，然后开两家店面转做面点，还是有些积蓄的。在座的这些看起来像是在户成上学的大学生，除了个别穿潮牌的，其他都穿的比较朴素。
……没想到在这种场所倒是还挺能消费的。
这间包厢的通话屏似乎有些失灵，时而亮起时而关上的，陈雅涵索性开门探头对候场的服务员比划了一个数。
元璀靠得比较近，看到她比的数字，迟疑了一下，原是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就听到穿着潮牌的男人笑嘻嘻地道：“大小姐这么客气，又请客啊？”
元璀眼皮一跳。
陈雅涵回到包厢，似乎也被叫得不太好意思，“都说了好几次了，叫什么大小姐，叫我陈雅涵就行。”
她这话一说，室内的人皆是忍俊不禁地对视了一眼，有人在墙角笑得噗嗤，“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要不是沾了我们磊子的光，还没法跟大小姐你沾亲带故呢。”潮牌男人哥俩好地勾过李思磊的脖子，挤眉弄眼道：“磊子，是不是啊？”
李思磊拍掉了他的手，“喝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潮牌男人哈哈哈笑了起来，抬脸对陈雅涵道：“我们磊子就是这脾气，大小姐你多担待。”
陈雅涵每次聊到自己男朋友，面颊都会飞上霞红，害羞甜蜜地道：“没事，他平时对我挺好的。”
李思磊嘴角动了动，不着痕迹地侧开了她想要牵过来的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陈雅涵手指尴尬地停顿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潮牌男人话锋一转，视线瞄向元璀，“朋友多大了？看起来好小。”
陈雅涵生怕元璀落单，脸色转晴地勾过元璀，忙不迭道：“跟我差不多大。”
潮牌男人：“哦，那岂不是刚成年？”
陈雅涵：“是啊。”
一个女孩子探出了脑袋：“长得好清秀，小哥哥哪儿人啊？”
元璀被女孩子点名，不太适应地解释道：“我是西街的。”
话音一落，室内都安静了下来。
元璀茫然的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李思磊放下酒杯嗤笑了一声，身侧的男男女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挤眉弄眼模样。
元璀：“怎么了？”
潮牌男人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土生土长的西街人啊？”
元璀：“对。”
潮牌男人：“我还没去过西街呢，那边是不是道路不太好走？”
元璀心想那边基本没钱修路，“差不多。”
女孩子像是装了好奇的雷达，“我爸在西街办过事，说那边偷盗很严重，路人出门都不敢带值钱的东西，真的假的啊？”
元璀耐心解释道：“其实还——”
“哎你这身衣服也挺好看的，哪儿买的？”潮牌男人打断了他，“超市打折的吗？我下次也去淘一淘便宜货。”
元璀愣怔住了。
不等他有反应，身边的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憋笑得憋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一时之间包间里都是快活的空气，比元璀记忆里书本上孔乙己写四种写法的回字时场面还要汹涌，沙发那头的女孩缩在男人的怀里，笑得脸蛋通红。
陈雅涵脸色僵住了。
元璀总觉得屁股下面一瞬间冒出来好多根小针，扎得他坐立难安了起来，窘迫得手心里都是汗水。
他张了张唇，想要解释，但话在脑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有什么能解释的。要说生气，也没有多生气，就是有气无力的厉害，而且这群人都是陈雅涵的熟人，他也不好闹太僵弄得陈雅涵难堪。
西街确实给人的印象不好，贫穷、破败、土气。元璀下意识地思索起来：明明齐先生也不会介意我是西街的，还给邻居大爷水果钱……
一想到齐白晏，元璀心尖一颤，被他压制了许久的窒息感翻腾而上，心口抽疼得厉害。
他猝然起身出了门。
“元璀！”陈雅涵连忙追了出去。
廊道很长，陈雅涵追出去三四个弯才在卫生间截住他，“元璀，他们这群人就是嘴碎，你别生气，我等会儿就讲他们！让他们给你道歉！”
元璀脸色难看地撑住盥洗台，手指颤抖地兜起水泼了一下脸，气息急促地喘了几口。
陈雅涵急得直跺脚，就差撸袖子了，“本来是想带你出来放松心情的，谁知道搞成这样。”
“没事。”元璀抹了把脸，平息着泛红的眼眶，“不是因为这事，里面太热了。”
陈雅涵：“这……”
他转头看向陈雅涵，僵硬地笑了一下，“我们回去吧。都是你朋友，放心。”
陈雅涵似乎想说些什么，慢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神色。
两个人的寂静直到快到包厢门口才被打破。
似乎里面按通话屏又叫了几瓶白的，外面服务员的对讲机里传出了清晰的声音，顺着时好时坏的通话屏传出。
“那女的是beta吧，不是处了吧？我记得你说谈过好几次了。”
“磊子你不是快赌赢了吗？”
陈雅涵顿住了脚步。
服务员也愣住了，研究着自己的对讲机，以为哪里出了问题。包厢隔音很好，毕竟是KTV的门板，可以阻隔里面的任何声音，但通话屏通这台直连对讲机的声音确是怎么也拦不住的。
“难不成你还愧疚了？你要是赌输了，也给哥几个省钱了嘿嘿。”
“你占的便宜还少吗。”
“但这赌打得真带劲儿，谁知道你还真能泡上这大小姐啊。”
“只是嫌脏。”李思磊的声音压着几丝不耐，“上床也是要看人的，谁要睡公交车。”
元璀双眼微微睁大，一股火气猝然从心头蹿起。
服务员正想敲里面的门板，就被陈雅涵丢了两百块钱示意走开，手里的对讲机被抽了出来。陈雅涵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
有人嗤笑了一声，“怪不得我看你都懒得理她。据说很好泡，一泡就到手，死心塌地的。”
李思磊：“是挺蠢的。”
女孩子笑声娇娇的：“大小姐派头挺足。命真好，孤儿院里出来的被有钱人捡了回去，不光没有羞耻心，还乱花父母的钱，也不怕被赶出去。”
“所以我骗她钱一点愧疚感都没有，上次西餐厅还挺好吃的，一顿下来小几千吧。”
“这有什么好愧疚，这叫劫富济贫，钱那么多没处花，不如给哥几个分分。”
“可千万别给发现了，不然闹到学校不好听，就算分手也得和平分手。”
元璀正想踹门进去，被身侧的陈雅涵伸手拦住了。不知道她哪来的一股劲，指尖如同铁箍一样，红色的唇瓣抿得紧紧的，脸色看不分明，染得漂亮无比的指甲深嵌入了肉里。
元璀：“老陈……”
陈雅涵哑声道：“别说话。”
门板阻隔了里面的人声音传出来，也阻隔了外面对讲机的声音穿透进去，连空气中潜藏的嬉笑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聊出来的字眼却恶心到让人反胃，几乎将陈雅涵评头论足了好一番，羞辱的话语不间断，聊到她父母时更是表现得对暴发户格外不屑。
“那男的跟她一起长大的吧，穿得跟贫民窟出来的一样。”潮牌男的声音话锋一转，嘲笑道：“搞不也是个孤儿。”
“没爹妈罢了，跟那女的都是福利院出来的。”李思磊：“上次游乐园看到他，都懒得理他。”
“笑死人了，还以为多了不起，穷酸样子看了就倒胃口。”
“你们检查一下，东西别被他顺走了。”
“大小姐换了大小姐的命，怎么还是跟穷鬼一起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砰！”元璀听陈雅涵被他们这么侮辱，火气在脑门内盘旋了太久，怕陈雅涵这每次都爱得死心塌地的丫头下不了狠手，掀开门冲进去想要拽住李思磊的衣领，怒道：“你——”
里面的人惊慌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就看到陈雅涵将小豹子一样的人挡在了身后，抓起桌上的水，“哗啦”泼到了李思磊的脸上。
元璀愣住了。
陈雅涵抓着他的手指甲嵌入了皮肉里，却死死地将他挡住怕他揍人犯事。
涂着精致妆容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在隐忍着滔天的怒火，鼻息间颤得厉害。
“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但你他妈的——凭什么侮辱我最好的朋友？！”这声似乎在她的心头憋了很久，终是如同洪水般倾泻而出，不顾一切。
“不论女孩男孩，喜欢跟谁谈恋爱都是他们的自由，谈多少次也是他们的自由，不是谈多了就是脏！”陈雅涵咬牙切齿地道：“就算跟人睡了跟你们有个屁关系？别人的感情经历是你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吗？！公交车如果是这么用的，那么睡别人的你们是什么？谁都能用的充值卡吗？被你们这些恶臭的狗男人睡了才是真的被狗咬了。
陈雅涵环视了一圈，啐了一口气：“脏、东、西，看了就恶心。”
元璀没想到她平时训自己已经是开了低档模式，一时僵在了那里。
“草，你这贱女人！”对面被憋得一口气没上来，脸色红红白白。
“还有，我不喜欢吃什么高档西餐，我就喜欢去路边的苍蝇馆子吃饭，我也不喜欢买什么高档奢侈品，都是为了配合你买的，买了送给你让你开心！”陈雅涵拍着胸口怒道：“请客的钱都是我自己攒的钱和压岁钱，不会随便找我爸妈要钱！我也会去做兼职攒钱而不是像你们一样骗我的钱！”
陈雅涵拳头攥得紧紧的。
“不找他们要钱不是因为我没有羞耻心，不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不知道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挣钱很辛苦，你们还在被窝里睡觉的时候他们起早贪黑挣钱，就是为了然我过得好一些。你们还在花钱大手大脚的时候，他们连一块钱两块钱都舍不得花，留给我买热豆浆，冬天里手被冻裂了也舍不得给自己买护手霜。”
“我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只是个西街福利院的孤儿，是他们领养回来的。但他们很爱我啊，我把他们当做亲生父母不可以吗？！”
不论回来多累多晚，都会给她热一杯牛奶。因为不是很有文化，会微笑地坐在旁边看她写作业，虽然到后来会很窘迫自己看不明白数学题，用龟裂的手摸摸她的头。
“你们他妈凭什么嘲笑他们？凭什么侮辱我最好的朋友？！”
五十多岁却没有孩子的老夫妇把她当上了自己这辈子的福报，当成自己的的掌上明珠疼爱，从来就舍不得委屈她一点点，视如己出。
“还有这个。”陈雅涵忍住哽咽，掏出手机对着李思磊干脆利落地道：“前面为你花的钱的钱就丢水里了，我不要你还了，就当是买了你这一个月的嫖资。但你们如果还想闹事或者倒打一耙，这份录音就会以音频发到你们学校的邮箱里。”
李思磊的脸白了，“你——”
“如果没人听也没有关系。”她笑了起来，“我会把所有的内容写在纸上，印刷无数份贴在你们教学楼、宿舍、食堂甚至你们以后的公司门口，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干了什么好事！我会告诉每个人，一个个，亲自的！”
“你这疯女人！”
“真是疯了！”
陈雅涵嗤笑一声，眸光森冷又疯狂，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我就是疯女人，不要命的那种。”
见元璀看呆了，陈雅涵眸中转暖，眼眶憋不住地泛红了起来，拽了一下他的手。
“对不起……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