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旻池听到许奚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快元宵了。
他也没打算听,只是当时许奚讲电话讲得极其认真,他进房间拿个东西,他都没发现。
拿完东西就想走的,但是刚到门口,就听到许奚在问电话那边的人:
“就不能降低一点风险吗?”
房间很安静,他便能听见电话那边回答道:
“小奚,一个研究成果的改良和进步,是需要时间的。”
蒋旻池放在扶手上的手迟疑了,直觉让他停下来想要听听许奚在说什么。
“可是我不想。”许奚声音有点难抑的酸涩,“妈妈,我不想让他去冒那个险。”
“小奚,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想为了那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让他去承受另外百分之五十会变得更糟糕,甚至离开我的可能性。”
电话对面许妈妈叹了口气,“我明白。我跟你爸爸也商量过,只是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奚停了一会儿,好似做着什么挣扎似的。
“小奚,你要不问问旻池?”电话那边又问。
“我要是问他,他一定会接受的。”
打电话的两人都噤了声。谁都知道,还不说百分之五十,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蒋旻池也会去试一试。
许奚还在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这时听到蒋旻池叫他:
“小奚。”
他腾地坐起来,看到蒋旻池在门口,面色凝重地正看着他。
“你跟阿姨说的是什么意思?”
许奚无措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电话那边许妈妈应该是听到了蒋旻池的声音,便提高了音量问:
“是旻池吗?”
蒋旻池推着轮椅,来到许奚身边,伸手过去对他说:
“给我。”
许奚紧拽着手机不敢动。
“小奚,把手机给我。”
这时许奚才有点不情愿地递上电话。
蒋旻池接过来,放到耳边,有礼貌地叫道:“阿姨,您好。”
接下来半个小时,蒋旻池都在讲电话,许奚坐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他听得琐碎,但也知道电话里妈妈已经给蒋旻池说过这件事了。
最后结束的时候,许妈妈又说:
“旻池,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并不是为了绑架你一定要怎么样。你跟小奚现在这样,我们是没有意见的。你们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若是有点私心,那我也更偏向你不要尝试。”
“阿姨,谢谢您,我明白。”
挂完电话,房间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许奚忍不住,坐到床边去,小心翼翼地拉蒋旻池的衣袖。
“你是在怪我没告诉你吗?”
“当然不是。”蒋旻池马上解释,“小奚,不要在我面前这么小心翼翼的。”
许奚从床上下来,然后坐到蒋旻池腿上,靠在他的肩上说:
“那你不要去,行吗?”
蒋旻池微微叹气,“让我试试,行吗?”
“不要。”许奚坐起来,捧着蒋旻池的脸,“不要去。我害怕。”
蒋旻池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翻滚的海潮抚平下来。
其实他在听着许奚跟他妈妈讨论的时候,心里便生出了猜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原本一点不敢想,可却在潜意识里藏着的希冀,快速地疯长起来。
他接着电话的手在发抖,也是好不容易才按下了激动的嗓音。
那就好似失去光明的人,终于看到一丝幻梦般的光影一样,想要把眼睛睁得再大一点,又怕自己抓不住,也怕真的是幻觉。
从出事后,他就不再敢幻想自己能站起来了。
之前他的一些照片,不管是打印出来的,还是手机电脑上的,都被他打包放在了一个没法找到的角落。
他每一天都在告诉自己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就这样过了一千多天,却突然有了一个可能。那简直像是在做梦。
“让我试试。”蒋旻池颤着嗓音,第一次在许奚面前红了眼睛,“小奚,陪我试试。”
他急切得像是病入膏肓想要寻找良药的病人。
“不要。”许奚也难受,“我怕。你听到妈妈说了,会有很大的风险,我太害怕失去你了。你为了我,不要去,行吗?”
这话让蒋旻池哑了声。
“如果换做是我,你会让我去吗?”许奚又问。
平心而论,蒋旻池是不愿意的。
他有许奚陪着就好了,哪能去接受那可能失去他的一半可能性。
“不愿意对不对?那你怎么还要求我去接受这样的事情。”
“可是……”蒋旻池哽咽道,“我们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
“不是百分之百,我都不要。”
“小奚……”
“我求你了。你别试。”许奚着急得哭,“我们才和好没多久,你又要这样。你都说了好好陪着我,你都说了。”
他越说越难过,到最后泣不成声。
“我给你保证,最坏的结果也是保持现在这样,好不好?”
“可这种事情你该怎么保证啊,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我不会离开你。”
“我不想听这些。我们就这样也挺好的,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许奚泪眼婆娑地看着蒋旻池,乞求着,期待着,等待着。
他没办法在现在这样激动的心情下去分析出点别的什么,只知道要紧紧地把蒋旻池抓在身边。
蒋旻池无奈地看着他,“可是小奚,你也为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我才不想为你考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想站起来,想跟以前一样。”
“那要是失败了呢?”许奚见蒋旻池不愿妥协,便哭喊,“要是更糟糕了呢?要是你离开我了呢?”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蒋旻池哑口无言。
“你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如果是另一个结果,我该怎么办。”
蒋旻池心里被深深地触了一下。好像许奚说得对,他确实没有考虑过。
一听到这个消息,他就本能地觉得手术能成功,即使知道只有一半的可能,但也总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如果是另一种可能,我该怎么办啊。”最后许奚在他的肩膀上哭着问他。
这话他答不出来。他抱着许奚,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两人后面几天一如往常。蒋旻池没提过这件事了,许奚知道他可能妥协了。
可是又过了几天,他却发现了蒋旻池不对劲的地方——他好像没之前开心了。
虽然依旧早出晚归地去实验室,也经常搂着他亲,晚上抱着他睡,可是蒋旻池的话很少。
他肉眼可见地没了精气神。轮椅上的人,好像只剩一副空壳。
许奚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有点怨自己为什么不小心就让蒋旻池听到了电话。
他给了他一个希望,可是那个希望一下又破灭了。蒋旻池发现自己还是只能深陷泥潭,再也出不去,一时之间便觉得虚无又彷徨。
看着人在一周内极速地消瘦下去,许奚有点犹豫了。蒋旻池好像在用另一种方式折磨自己。
可他并未有意为之,只为换得许奚的松口,而是没办法接受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许奚那几天神思不济。他开始整天整天地看蒋旻池以前的照片,看他游泳的样子,站在台上演讲的样子,朝他跑来的样子……
那样的蒋旻池很遥远,远得记忆都有点模糊了。可照片上的人,却是神采奕奕。
“我是不是很自私?”他发消息问Joe。
手机上很久才收到一条回复:
“你们都自私也慷慨!”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每个新芽都发着硕白的光。
院子里的花都长满了花苞,挂在细细的花枝上,沉甸甸的,让枝条弯成一个月牙似的弧度。
周末蒋旻池没去实验室。诊所他们上次一致决定先关掉,也不用去了。
没什么事,他就拿了本书在院子里看。许奚在旁边给花浇水。
阳光好得很。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在院子里待了一个上午。
临近中午,他打算进屋做饭,但许奚叫住了他。
“我还不想吃。你饿吗?”
“还好,早上起晚了,吃得完,也不是很饿。”
“那如果不饿的话,我们说说话,行吗?”
蒋旻池便把轮椅转过来,“好。”
一个多月都没好好聊过天了。许奚拿个小凳子,坐在蒋旻池旁边,把头放在他的腿上。
“你说阿姨有没有空帮我照看它们啊?”
蒋旻池没懂,“嗯?”
“就是这些花。”
“怎么需要妈帮忙了?”
许奚没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说:“我还是得写好每种花怎么浇水施肥,不然阿姨弄错了。”
“小奚,你要出门吗?”蒋旻池揉揉他的头发。
许奚没说话了。过了一阵,蒋旻池看到裤子上湿了一块。
“怎么了?”他把许奚拉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为什么哭”
许奚别开脸不看他,自己把眼泪擦了,然后才转过来。
“你要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许奚还没开口,眼泪又涌了一眼眶。
“怎么了?”蒋旻池亲了亲他,给他擦了眼角。
“不管结果是什么,再糟糕,你得答应我不能离开我,行吗?”
蒋旻池看了许奚好一阵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跌到谷底的心一下子突然蹦了一下似的。
他忍着激动和不可置信,“小奚,你是说……”
许奚却不想跟他说了,自己从他腿上下来,抱着小板凳又去看他的花。
蒋旻池推着轮椅追上去,继续问他:“小奚,你说清楚好不好?”
许奚垂头看着地上,一颗脑袋圆圆的,头发被照的一闪一闪。
“阿姨有半年时间的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蒋旻池听到这,便知道也不用问了。
许奚不正面回答,是确实没办法承受内心深处的恐惧。可他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压制着惧怕,去陪他试一次。
他弯腰去牵起许奚的手。
许奚给他牵,但还是固执地不抬头。
接着他看到两滴眼泪滴到地上,打出两个小小的圈。
“我一定不离开你。”他紧握许奚的手,郑重承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