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寒气肆虐,万物凋零。

  绵绵白雪洒落人间,为地面覆上素衾,银灰色的云朵于天空中奔腾驰骋,翻滚着飘渺入远野。

  宫侍们提灯列于沈倦两侧,低着头面目肃然。

  朱红灯笼里透出艳红诡谲的烛光,映在长廊下的石阶上,染了满地血。

  陈谌捧着个罗盘,捻着手指掐算,反复确认过三次后他才凑到沈倦身边道:“老大,九华莲台的开启时间在亥时二刻。”

  九华莲台是魔界秘宝。

  传说第一位魔皇乃是九重天上下来历劫的天神。

  天神降世时携带三大秘宝,其余两件皆已失传,唯有传闻中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九华莲台被传承到了现在。

  沈倦抬头看了眼天色,沉声吩咐身后的宫侍:“列六合阵,吉位在正北,去两个人。”

  话音刚落,宫侍们四散开来,身影迅疾如鬼魅,轻盈落于阵法的各个方位。

  陈谌挠了下头:“现在还不到时候,这时布下六合阵的话可能会误了吉时。”

  沈倦望向长廊尽头,那里有间被锁住的宫阁,门上的朱漆都已掉了不少,檐头瓦楞之上生满荒草。

  他活动了下手腕,随意道:“安心,错不了。现在布下六合阵的话刚好能够赶上九华莲台开启,阻止煞气逸散。”

  陈谌一脸的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沈倦。

  他都跟着老大这么长时间了,自然明白对方的行事风格。

  他知道沈倦一向不打无准备的仗,这般行为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倦冷沉着张脸,径直走向那方破败宫阁。

  位于此处的宫阁乃是应北辰乳母曾经居住的暖阁。

  乳母死后这里就荒废了,如今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魔族生性感情淡薄,更遑论应北辰这种弑父杀兄的魔头。

  别说亲自祭拜了,应北辰连派人定期洒扫这种命令都吝于施发。

  随行的宫卫上前几步替沈倦打开门,随后便自觉地守在暖阁外。

  陈年腐朽的破败阁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味。

  沈倦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在他与陈谌身边布下隔绝异味的小型阵法。

  他轻车熟路地在暖阁中敲敲打打,启动通往地牢的机关,地上覆着的白雪顺着启动的机关掉落进黑暗无光的地牢密道里。

  跟在沈倦身后的陈谌犹豫道:“老大,接下来还需要我跟着你吗?”

  沈倦头也不回地往密道中走去,声音被风雪声吹散:“不然呢?”

  一片雪花落在陈谌鼻尖,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身着褐色道袍的小少年揉了揉发痒的鼻尖,老欢快地追上去:“好嘞!”

  沈倦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陈谌的蠢样。

  但就是这样一个本应无忧无虑的小少年。

  上一世在涿阳秘境里被攻来的魔族掳走,炼作了炉鼎取乐。

  一身仙骨尽折,受尽屈辱。

  后来沈倦率人打上了永夜宫。

  死到临头的魔皇应北辰仍在纵欲求欢。

  沈倦在那场淫靡大胆的宴会上看到了已经自毁容貌的陈谌。

  彼时的青年一身死气,满身皆是求死之意。

  那双用来拨盘捻算天机的手被人折断,整个人像是破布娃娃一样被七八个魔物压在身下。

  沈倦救下了一心求死的青年,修补好了他的经脉,让他亲手碾碎了应北辰的魂魄。

  这一世一切灾祸都未能发生。

  应北辰麾下的魔兵被沈倦拖住,未能按计划攻入涿阳秘境。

  尽管如此,沈倦还是希望陈谌能够再度亲手撕碎应北辰的魂魄。

  像应北辰这种大魔头,杀上一千遍、一万遍,恐怕都不足以平息恨意。

  陈谌屁颠屁颠地跟在沈倦身后,他是第一次进入魔宫里的密道,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因着他身前就是沈倦,所以陈谌倒也不害怕遇到什么危险。

  不过他还是觉得奇怪:“老大,你说应北辰是不是心理变态啊?”

  “不然他为什么要在乳母的旧居里设置地牢?”

  沈倦冷笑一声:“他在成为魔皇之后就囚禁了已故乳母的独女,就因为她长的像一个人。”

  陈谌挠头不解:“谁啊?”

  沈倦半阖着眼,眸中一片冰冷,并没有回答陈谌的话。

  陈谌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自己在疯太监那里听到的传言。

  说的是沈家大小姐沈千月同时被应北辰和应君则兄弟二人追求,但最终沈千月选择了谦和有礼的大哥应君则。

  意识到自己失言,陈谌干巴巴道:“老大,对不起。”

  走在前面的沈倦并不做言语。

  待两人走下石阶后,眼前场景豁然开朗,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硝石味,冲天热气燥得人只想跳进凉水里降降温。

  翻滚的岩浆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褐色石台,石台中心处用粗黑的锁链捆着一只琉璃盏。

  盏中困着只残魂,此时那片魂魄正虚弱地趴在盏沿喘息。

  沈倦指了下通往石台的浮石阶梯,道:“这上面有机关,不能随意走动。我先走,你跟着我的步子来就好。”

  陈谌自然是连连点头,看向石台中央那只被锁住的琉璃盏时,尽管心中疑惑不已,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多问。

  沈倦主动解释说:“应北辰修造这处地牢时不仅只是为了囚禁那名女子,更是为了锁住九华莲台。”

  “像这样的地牢,永夜宫里还有九处。”

  “九华莲台生出灵智之后就一直想要逃脱魔皇一脉的掌控,直到前任魔皇的长子应君则出世。”

  提到自己父亲,沈倦话语一顿,随后如常道:“九华莲台认了应君则为主,不过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应北辰杀了父兄,夺去了魔皇之位。”

  “九华莲台不甘心被他掌控,器灵拼上性命也要杀掉应北辰那个狗贼。”

  “但一个刚生灵智的神器如何能够玩得过一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

  陈谌面色复杂地听着沈倦所言,良久才道:“所以器灵输了,然后被应北辰压在永夜宫下?”

  见沈倦点头,陈谌小声骂了几句,随后道:“好歹毒的心思!”

  “九华莲台好歹也是神器,就这样被压在永夜宫的地下,感受着地上千人践踏,如此折辱怎会不怨?”

  想到什么,陈谌眼睛一亮:“难不成你方才命人布下六合阵是为了防止九华莲台开启时煞气四散?”

  沈倦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不然呢?钟熠还在睡觉,我就让他在梦里被压成肉饼吗?”

  陈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九华莲台被压了这么多年,不生点煞气都说不过去。

  等会儿解开封印必定会引起永夜宫震颤。

  如果不提前布下六合阵守住各个方位,恐怕整片宫殿都会被神器出世的动静夷为平地。

  说话的功夫里两人已经来到了熔岩中心处的褐色石台上,沈倦沉着脸看向中心处被锁链束缚住的琉璃盏。

  “此处位于阵法中央,原本应该由应北辰的本命法器鸱吻刀来镇守。”

  说着,沈倦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不过现在没了鸱吻刀,就只能用它的主人来镇住满身仇怨的器灵了。”

  听到有人靠近,应北辰的残魂猛然惊醒,见了沈倦后登时大怒:“人不人鬼不鬼的杂种!畜牲!凭你也配登上魔皇的位子?!”

  陈谌脸一黑,撸起袖子掐腰就骂:“你这老狗!只剩一片魂了还敢在我老大面前叫唤,拜托先把你脑浆摇匀了再说话!”

  “哦,不好意思。”陈谌鄙夷道:“忘了你连肉身都没了,呵呵。”

  “别说脑子了,你现在连子孙根都没有!”

  “我呸!男不男女不女的老狗魂,小爷我啐口唾沫都能把你给啐没咯!”

  应北辰的残魂气得跳脚,跟陈谌激情对骂,上到十八辈祖宗,下到三辈玄孙,一视同仁地骂了个遍。

  看着一人一狗对骂,沈倦嘴角抽搐,不堪其扰地施了个小法术。

  红莲业火受到主人召唤,立刻飞到琉璃盏下方火烧应北辰。

  接着沈倦拎起陈谌的后衣领,提溜小鸡仔一般将人拎到自己身后,还顺手抛了个水囊过去。

  “说得很好,歇歇吧。”

  陈谌道了谢后猛灌几口凉水,颇为豪爽地一抹嘴,随后拍拍胸脯道:“老大,以后谁再敢骂你,你直接喊我过去!”

  “我可是天问宗的那群老顽童一手带出来的,小爷我喷不死他!”

  沈倦扯了下唇角,道:“嚼我闲话的都已经死了,而且我一向不记仇。”

  闻言,陈谌被水呛了下,他一边咳嗽一边腹诽。

  他家老大有个好习惯,那就是当日事当日毕。

  同理,报仇也是,当时仇当时报,从来没有隔夜仇。

  陈谌满头黑线地收起水囊,见沈倦手中御起法诀,缓步走近应北辰,他自觉地往旁边站了站,不碍着他家老大发挥。

  红莲业火的炙烤下,应北辰的残魂愈发虚弱,颜色浅淡到几乎看不见。

  沈倦冷眼瞧着苟延残喘的叔父,不紧不慢地开口:“九华莲台中养着的那片碎魂被你放去了哪里?”

  残魂的眼里闪过暗芒,他想要放肆嘲笑,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

  沈倦看他的表情和看蝼蚁差不多,见应北辰不做言语,他的耐心彻底耗尽,面无表情地御起法诀,直接打入残魂的灵台内部。

  地牢里瞬间传来应北辰的凄厉惨叫。

  陈谌被吵的皱紧眉头,捂着耳朵小声骂了句什么。

  灵台被打入法咒,跟人用铁棍戳进应北辰的脑袋里胡乱搅动差不多。

  要不是沈倦用琉璃盏维系着他的魂魄不散,那片残魂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

  沈倦最后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九华莲台中养着的碎魂被你放去了哪里?”

  应北辰剧烈地喘息着,紫色眼睛中满是疯狂偏执的恨意:“生来就是死胎的小畜牲!”

  “就算被九华莲台养了三年,也还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陈谌一悚,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

  沈倦满面淡然,手中却暗自加了力道,应北辰的残魂登时发出更为凄厉的嚎叫声。

  沈倦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陈谌道:“你不是气他嘴脏吗?过来,用灵力把他打碎。”

  喉结上下滚动,陈谌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两条腿抖若筛糠。

  他将手放在琉璃盏上,小心翼翼道:“老大,我、我该怎……怎么做啊?”

  沈倦面容平静:“往里边注入灵力,直到它碎掉。”

  陈谌依言照做,随着注入的灵力增多,琉璃盏中关着的应北辰就像是鼓起的皮球一般胀大了身子。

  三息过后,随着一声惨叫,那片残魂在盏中炸成了星星点点的碎片散去。

  沈倦瞥了眼几乎就要虚脱了的陈谌,淡淡道:“十六年前,命人攻入陈家庄的就是应北辰。”

  陈谌神色怔忡,缓缓握紧双拳,片刻后才红着眼睛哑声道:“谢谢。”

  沈倦摇头,看向来时的方向:“走吧,神器就要出世了。”

  陈谌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没了刚下来时问东问西的好奇劲儿,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出了地牢,沈倦估算着时辰,吩咐宫卫守住几个关键点位,随后带着陈谌御剑去了六合阵的正北方位。

  陈谌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落地后就开始掐算九华莲台现世的具体地点。

  位于阵法中心处镇压九华莲台的应北辰已死,神器必然只会更早现世,难怪沈倦要提前布下六合阵。

  “一炷香以后神器就会在平朔宫现世,老大,你先做好准备。”

  沈倦道了好,召了几个龙骁卫保护陈谌,继而道:“你们护好他,不要让他被煞气冲撞到。”

  领头的龙骁卫躬身领命,护着陈谌进了不远处的天禄殿。

  眼下已然入夜,周身空气愈发压抑冰冷,股股寒流席卷而来,凌空落下漫天雪花,全被沈倦隔绝在阵法之外。

  他估算着时间。

  如陈谌所言,刚好过去一炷香的时候,平朔宫开始剧烈震颤,震动的波动不断往外扩散,惊落枝头覆雪。

  转眼间平朔宫轰然倒塌,于废墟上飞出一只流光溢彩的莲花状法器。

  法器出世时带着一股浸润人心的纯净灵力,可紧随其后的便是滔天煞气。

  沈倦召出河洛古卷,挡住了九华莲台的去路。

  自感受到异动开始,六合阵便自行启动,灵光笼罩住整片永夜宫,极刚极阳的威势镇住了九华莲台上逸散出的煞气。

  九华莲台被压了十七年,浑身的傲骨都被压成了反骨。

  如今被拦住去路,器灵顿时变得暴躁异常。

  原本流光溢彩的器身都变成了暗紫色,其上翻滚着不祥的灰黑色煞气,似乎下一秒就能原地爆炸。

  可看清了拦住自己的人以后器灵便顿住了动作。

  沈倦遥遥对着半空中的器灵一拱手,朗声道:“晚辈应逐星,见过朱华前辈。”

  九华莲台的器身轻颤,看清了沈倦样貌的那一刻,神器满身煞气尽消。

  点点细雪落在被乳白色灵光缓慢包裹的九华莲台上,很快便化成了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器身流下,仿若落了滴泪。

  乳白色的灵光散去,九华莲台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双眸晶蓝剔透,生有银蓝色长发的二八少女。

  少女神色悲戚,赤足落在沈倦身前,启唇时声音空灵无比:“汝年岁几何?”

  沈倦答道:“十七。”

  九华莲台先是极轻地点了下头,可随后又摇摇头,继续问他:“唤吾所为何事?”

  沈倦再次拱手,半垂着眼道:“受先严所托,来还前辈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