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倦走后不久,神荼和郁垒两位鬼帝带着判官钟馗过来了。

  钟馗迈着四方步走至酆都大帝面前,为他呈上钟意晚命格的时候,钟馗显得很是踌躇。

  应君则长袖一挥,那卷记有钟意晚生平经历的竹简便落到了他手上。

  打开后他快速浏览,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竟也是异世来人。”

  孟婆道:“他是那位的孪生弟弟。”

  “难怪。”应君则呢喃道。

  他将手中竹简收好,步子沉稳地走下高台。

  四界万物的命格皆由九重天的天道所创。

  在被天道创造出来之后,命格又会经过司命仙君之手进行补充完善。

  最后才会交给地府,由五方鬼帝之下的十殿阎罗掌管,并由判官司和孟婆负责给往生之人分发命格。

  总的来说,本世之人的命格都是有头有尾的,包含所有“因”与“果”。

  但异世之人不为此世天道所容,命格缺头少尾。

  换句话说,那人经历过什么,竹简上就会出现相应的叙述。

  相当于他的命运由他自己书写。

  钟馗不禁汗颜:“君上,魂体分离超过七日就难有还阳的可能。”

  “地府的办事程序里有过明文规定,魂魄离体七天就会有拘魂使前去捉拿。”

  “所以我们便派了牛头和马面过去……”

  钟馗此言是在为地府各方开脱,毕竟若是抓了不该抓的生魂,各司都要收到九重天的重罚。

  大家都是好不容易才被点为神灵的,哪儿会想因为一点小事搞丢自己的乌纱帽。

  酆都大帝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钟馗被他这一眼看得冷汗直流。

  几位鬼帝都是聪明人。

  观酆都大帝如此反应,他们心中便已知晓——钟意晚的生魂必定会被刚刚那个揍了他们所有人的毛头小子带走。

  刚开始时他们心里还有些不忿,毕竟五方鬼帝都是飞升多年的神官,威严岂容他人挑衅?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就不这么想了。

  如今沈倦还未飞升就有如此实力,一人一剑便能直接杀到酆都大帝的宫殿。

  最关键的是,他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伤害到地府里任何一只无辜的小鬼。

  这样一个有能力而又不滥用能力的人,最易令旁人钦佩。

  应君则走至孟婆身边,低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是钟弈的弟弟,为何还执意要让魍魉将他拉下来?”

  孟婆的眼神没有落到实处,良久才轻叹一声道:“包括扶幽城在内的五座城池即将有大灾发生。”

  “那些人原本的命格里写的是他们会被大妖屠杀,可是现在大妖伏诛了。”

  应君则表情不变。

  他在地府里任职多年,自然明白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谁也逃不开。

  如果侥幸逃过一劫,下次遇到的劫难只会更大,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因为天道会自动修正“错误”。

  所以那些百姓们就算不被大妖屠戮,终究也难逃一死。

  孟婆斟酌着开口:“大妖能够伏诛这件事或多或少跟钟意晚有些关系,他说不定也会被卷入这场大灾。”

  “我便想着将他的魂魄保下来,等灾难过去,偷偷给他寻个新壳子也行。”

  应君则叹道:“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你执掌他人命格福报多年,不会不明白。”

  孟婆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什么。

  应君则抬手,示意话题到此结束,他的目光落在望乡台的方向,话却是对着五方鬼帝说的:

  “此次便算作我等失职,误抓了阳寿未尽的生魂,我会在呈给九重天的文书里如实相报。”

  “尔等速去通知所属辖界内的阴兵阴将,谁也别拦着那位少年带人走。”

  几位鬼帝连忙应下,应君则又看向勾着头一言不发的牛头:“钟意晚跑走的时候你们试过用引魂铃镇住他吗?”

  牛头拱手道:“禀告君上,引魂铃并未镇住他,钟意晚在望乡台里看到的东西对他的冲击很大。”

  “魂体剧烈震颤之下,就连勾魂索也对他无用。”

  思索片刻后,应君则唤来自己的直属暗卫,吩咐道:“跟着沈倦,别让他们落入危险的地方。”

  暗卫躬身应下。

  等众人全部散去之后,应君则叫上孟婆一起,利用碧灵镜直接进入十八层地狱。

  ——

  望乡台地处黄泉尽头,是地府十三站中的第三站。

  与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不同,这里乌压压一片,到处都是枯死的草木,气氛压抑沉闷。

  沈倦很轻易就找到了如无头苍蝇般四处搜寻钟意晚的马面和魍魉。

  不过两位鬼差也不知道钟意晚到底跑去了哪里,他们只能叫上周围的小鬼们一起展开地毯式搜索。

  沈倦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涌上的戾气。

  不能滥杀无辜。

  否则会牵连到笨瓜师尊,让他背负上别人孽债。

  钟熠干干净净的就好。

  为此他可以麻烦一点,累一点。

  沈倦将神识的范围扩展到最大,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地府。

  过度的灵力消耗令他有一瞬的恍惚,脸色也苍白不少。

  沈倦的身体还被宗正盟的几位长老看顾着,来到这里的只有他的魂魄。

  他必须赶在阳世的避银香燃完之前回去。

  否则他跟钟意晚就是两尸两命。

  倏地,外放的神识在某处探到了一些动静,沈倦连忙提着剑过去。

  顾忌到钟意晚怕黑,沈倦的身边环绕着数百只火红色的赤红蜻蜓。

  这些都由他的灵力凝成,跟钟意晚的风种一样,都有寻路追踪的功能,也可以照明。

  他顺着神识探到的反馈一路找过去,最终在一棵枯树下找到了一团脏兮兮的钟意晚。

  钟意晚似乎摔倒过几次,脸上沾满泥泞,头顶上还有草叶,此时正在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赤金色的火光照亮了这方空间,钟意晚抹着眼泪抬起头来,见到沈倦后有些害怕地往一边挪了挪位置。

  看清了对方的动作后,沈倦并没有觉得失落,而是目光柔和地半蹲下身子,将指尖的小蜻蜓递过去。

  钟意晚的神智还停留在八岁孩童的水平。

  见小蜻蜓没有伤害自己,而是亲昵地落在自己手心,他惊奇地睁大眼,小心捧着这只散发出温暖热意的小东西。

  沈倦动作轻柔地将他头上沾到的草叶摘去,又在他身上施下清洁术法。

  “我不会伤你,所以别怕。”

  哪儿知钟意晚听了他的话后一脸委屈道:“可我看到你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声音,还把我的腿架到你的肩膀上,一直撞我。”

  沈倦:“……”

  突然想把刚重生过来的自己碎尸万段怎么办?

  他罕见地沉默了。

  两人身边环绕着上百只赤金色蜻蜓,这些蜻蜓很是亲近钟意晚,争先恐后地往人身上扑。

  沈倦看得眉心一跳,只留了钟意晚手心那只,其余的全部被他挥散,化作一团团蒲公英形状的光团,星星点点的煞为好看。

  钟意晚的注意力被转移,脸上的委屈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小孩子见到心爱之物的欢喜。

  见状,沈倦不确定地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钟意晚放下扒拉光团的手,如实道:“八岁。”

  “啪”的一声,沈倦打向自己脑门。

  钟意晚疑惑地眨巴眨巴眼,见他撑着额头不说话,于是主动上前戳了戳他:“你怎么了?”

  沈倦心累道:“那些……我欺负你的画面,你都看了多少?”

  钟意晚老实答道:“看完了。”

  沈倦呼吸一滞,艰涩道:“你是因为那些东西才跑走的吗?”

  钟意晚的眼底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摇摇头,失落地垂下眼睛,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我哥……我哥死了吗?”

  沈倦一懵。

  观自在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

  虽然沈倦很想让这个逼玩意儿赶紧入土为安就是了……

  但笨瓜明显很不愿意。

  “他还好好的,师尊不要多想。”

  只要钟熠不想让他死,留观自在一条命也无妨。

  钟意晚吸了吸鼻子,睫羽被再次打湿,眼泪如雨般落下,鼻头微粉,瞧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沈倦急忙取出手帕给他擦眼泪,生疏地安慰着他:“师尊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看他?他确确实实还活的好好的。”

  钟意晚抬起头来,小声抽泣:“那个长着马头的大叔跟我说了,我在望乡台里看到的东西都是我的经历。”

  “从好多个画面里,我看到我哥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沈倦眉头紧锁。

  难道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还不待他过多思考,沈倦注意到自己的魂体有一瞬间的动荡。

  看来避银香就要燃尽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沈倦从袖中取出红绳绑在钟意晚右手的小拇指上,另一端则是捆在自己左手的小拇指上。

  钟意晚有些抗拒地后退,但被沈倦态度强硬地扣住手腕。

  “我不会害你,信我一次可以吗?”

  鬼使神差的,钟意晚点了点头。

  沈倦轻轻一笑,眼眸中盈满澄澈光芒,以及一个哭得湿哒哒的师尊。

  他捂上对方的眼睛。

  下一瞬,耀眼的白色光芒将他们二人的身体彻底笼罩。

  落在钟意晚手上的那只赤红色蜻蜓并未随着他们返回阳世,而是翩然飞去了酆都城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