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青苹果【完结番外】>第7章 07 此时相望

  所以这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在陈青人生的前十八年里,她其实很习惯于做人群里并不太起眼的那一个。

  哪怕诚如余女士当初四处打听来的那些消息,作为“陈家的女儿”在一年一年的生长里渐渐蜕变出那种天生的漂亮,在许多更为金碧辉煌的东西的辉映之下也就显得十分微末。

  相似圈层的同龄人身上往往有那种并不讨人厌的骄矜习气,但连这一点在陈青的身上也不曾发生。同样地,她也不会讨那种喜气洋洋迎来送往的好,那么多年过去,仿佛苍白角落里那一粒荧荧的微尘,反而渐渐磨出一点点分明的形状。

  陈青对着那两行字看了两秒,伸手滑动屏幕点了删除。

  之后又检查了一遍软件的状态,拖动鼠标把剪好的视频段落导进去,卡好点位敲回车。

  提示渲染进度的倒计时明明灭灭地亮起来,旧电脑运转有些卡顿,不过还算坚强。

  黑夜里周遭的声息都静下去,就只剩下机械零件深处呼吸一般的回音。

  第二天方朵起床的时候发现陈青眉宇间有些疲倦的神色,亮了一整个晚上的显示屏还打开在桌上,周日的早餐是一人一团碱水面条。

  黑豆的水碗里添了新鲜的凉水,陈青刚刚用手指一根一根捻干净了碗沿上沾着的浮毛,一转头看见方朵睡得乱蓬蓬的一颗卷毛脑袋从门框后面探出来。

  忽然就感到一阵双倍的无可奈何。

  -

  “所以下周日要去参加同事的婚礼。”

  陈青垂手慢慢地拨弄碗里的细面。她以前没有这种习惯,哪怕家里往往只有自己和保姆两个人,吃饭进餐的过程往往也迅速而无声,反而是这一年多以来因为有一万件事情要细细嘱咐另一个家庭成员,餐桌上的时间不得不被拉长再拉长。

  嗯嗯。方朵认真低头吸入面条。陈青在碗底埋了两颗虾仁,这个习惯不知道从何而来,反正对方煮东西的时候配料十有八九不在表面。

  但这样就提前预约好了下周的离别。

  方朵每周日要返校上晚自习,鉴于遥远的路途和曲折的公交线路,总是提前很久就要出发。陈青星期天下午在美术馆附近的画室有课,其实往常也不太能和方朵凑齐时间。

  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久了,彼此的日程就好像也不由分说地嵌在一起。

  方朵看着陈青吃完之后就站起来去洗碗,抬起头想了想,又接着低头用筷子戳了一下碗里的虾。

  陈青的生日快到了。

  前几年都没有认真地过,直到这一年陈青从大学毕业,又到中心小学教书,好像一切都渐渐安定下来,生活也就要走上新的轨道。

  新的轨道。

  之后的一个星期平淡无奇地过去。

  那一天晚上之后没有短信再发过来,周六陈青照常到别墅区登门给学生上课,意外地发现男主人也在家。

  你好。陈青点头打招呼,然后顿了一下,转过头神色平淡地招呼一边的男生:“上次的作业画完了吗?”

  还没有。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入位于花园边缘的画室,陈青看着学生支起画板,片刻后沉下心说出今天的第一句点评。

  ——所以之前方朵问她,“那你呢”。陈青思考一下,很平稳地含糊了过去。

  没有恋爱,没有一切关于爱情的东西。小姑娘的想象天真而烂漫,明明并不是没有走过泥泞的道路,最坏的猜测却也只不过是一个可能要夺走姐姐的男孩。

  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这一家的男生确实是一般印象里那种稍有教养的富裕人家小孩的样子:十七岁,在本市的国际学校就读,单从画画的水平而言其实只能算一般,但是本来也没有做艺术生去过独木桥的打算。

  陈青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是由家里的保姆接待的,非常庄严恭谨的妇人,把她引到为小少爷和家庭教师准备好的画室。

  像那种家境的孩子,家里早就安排好了未来的道路,因为打算出国读书,所以也几乎没有什么高考的压力。

  其实陈青当年的同学也有一大批是这样的状态,不过她很早就没有把自己和他们划到一个范畴。

  在陈世国和任华枝的面前选择一条“安全”的道路,好像走钢丝一样的微妙平衡,这件事一直没有明确地在她心里成为一种准线,但作为动物本能来讲很多事情确实也是无师自通。

  这个学生的家里有很漂亮的花园和向阳的白色窗棂,作为雇主来讲没有什么要求,开的价格也很大方。

  单间的画室有大面向阳的窗户,每次两个半小时的课程都结束得平静没有波澜。

  陈青最初去上过几次课之后才发觉不同,因为偌大别墅里总是有保姆在固定时段准备好下午茶点,但确实没有什么女主人存在的痕迹。

  回来重新询问了当时介绍这份工作给她的同事,才知道男生的妈妈确实已经去世很多年,现在家里的那间画室其实是对方当初留下的工作间。

  这样就很容易想象那种家庭的氛围,孩子因为思念故去的母亲而决定拾起对方旧日的技艺,说出来好像有钱人家小孩会读的幻想故事一样不真实。

  这天的课结束时男主人还没有离开,陈青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跟对方道别。

  男生本来抱着画纸走在她的背后,见状也跟着抬头望过来。

  ——课间的时候听这位学生提起过,家里确实是做艺术品相关的投资生意,当年父母也是因此结识。

  因为共同的爱好和品味走到一起,琴瑟和鸣结下爱情的硕果。如果故事只是说到这里,就好像那种平和的团圆结局。

  陈青安抚地对男生笑了笑,然后问道:“我听小城说下周要备考英语,那这个月的课是不是就上到这里。”

  而客厅的气氛凝重着。这一间别墅灯光设计完备,其实不需要外面的阳光,也可以预见日复一日的辉煌明亮。

  嗯。果然对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而后忽然问道:“陈老师,之前我提过的事。”

  空气终于还是凝滞起来,陈青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放松身体。

  就听到对方很轻描淡写地把话说完:

  “……陈老师考虑得怎么样了?”

  -

  邮件和短信都是一个月之前开始来的。

  用的是私人号码,言简意赅地表明了身份,询问陈青有没有意向和公司旗下的画廊进行合作。

  简讯里提到的“嘉盈艺术”也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名字,挂靠在程氏如雷贯耳的商业版图之下,正是当下国内最大的艺术品商行之一。

  ——而艺术是一个圈子。

  这句话甚至不需要更多的注释。时尚圈,名利场,很多东西交汇贯通。

  不管是绘画,摄影,还是模特抑或设计,每一年的大秀、评奖和拍卖都可以捧出无数的新人,而走进那间华彩的大厅和“画出一幅画”中间,甚至也隔着一道几乎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个所谓的“引路人”能在其中发挥多少作用,又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陈青本科时在美术馆有过一份兼职,当时就见过许多策展人与艺术经纪的往来,平日里同学来往,也都知道由嘉盈经手运作的艺术品最后都能抵达什么样的价值。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间商行从母公司独立之初,取的就是董事长爱人的名字。

  收到短信的那一瞬间陈青怔了一下,忽然想到男生和他提起自己父母当初坠入爱河的浪漫经历:为了所爱之人开疆拓土创立崭新品牌,放在哪里都是值得炫耀的传奇事迹。

  只是现在距离那场婚姻的结束,也已经过去七年了。

  果然之后又断断续续地收到过一些信息,陈青有的回了,有的没回,对方是那种矜持的上位者,有什么意图都很含蓄地点到为止,但也不难琢磨意会。

  一个年轻女孩在闯荡社会的时候会遇到什么,如果你需要经历的事情足够多,就知道人类的欲念和丑态在这一类场合并没有高低之分。

  而她会需要一份稳定长久的工作,需要一份兼职来填补姑母家每个月几百块钱的搭伙费用和学校发来的校服账单,小姑娘长身体,不知不觉去年的衣服就会不够穿。

  陈青在这几年里教过很多的学生,在画室里指导那些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美术生怎样通过校考联考,大家的眼睛里都有关于未来的种种希冀,好像越过那条界线就是无限的新天新地。

  至于陈青和那些人的不同则在于,她是真的很缺钱。

  这句话说出来直白到好像一个笑话,但实际上会给人带来的影响却无所遁形。

  最直接的部分就在于陈青不可能放弃稳定收入的画室兼职,而去参加更加自由的艺术工坊实习或者更多个人的艺术创作,当初选择的专业也是稳妥到可以确保自己在成年之后能够独自活下去的类型。

  选学美术的决定其实是在方朵被领回家之前很久就做出的,在身边的同龄人都被安排着为商学和管理课程的offer做准备时,她和当时一中的那位美术老师谈了两个课间,就回家提出了这个愿望。

  这是关系到她后来人生的一个转折,也是很自觉地在陈世国和任华枝面前退后的一小步:毕竟供养一个艺术生的花费对陈世国来说微不足道,而真正要在将来“继承家业”的那个孩子却又决不会真的耽溺于琴棋书画。

  像这种心照不宣的细节,微妙不可言说的转圜,散落在这一份生活更多细微之处的烙印——可能这是陈世国和任华枝那样的人都理所当然会掌握的能力,但其实陈青在这方面的谙熟来得比所有人的想象都更早。

  说不上是耳濡目染从小锻炼出来的傍身技艺,还是“像她这类人”天生就刻在潜意识里的本能。

  那种紧迫感或许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种子,而方朵的到来和后来陈世国夫妇无可转圜的败境,则无疑加快了这一道进程。

  ——陈青还留着这些年的手账本。

  用蓝色钢笔画出横平竖直的尺线,上面一格一格都是精密的日程和来往收支。

  课表,兼职,交通线路和时间,熄灯之后在宿舍走廊上抱着画板赶作业的占位取舍策略。

  那种日程规划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精密到几乎可以无视当事人的意愿而自动运转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那一个在昏黑夜色里看片子的夜晚反而似乎变成某种意外一样的存在——一种关于“更多可能”的尝试,在被压迫到极致的奇点背后深藏的一整片宇宙光辉——然而最后戛然而止的句号画在一双缓慢抚摸她的肩膀的手。

  荧幕上的进度条依然在滚动,一双男女投入而忘情的交缠失去了声音,就只剩下零落的黑白破片。

  (“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段三级戏码和所有滥情而玩弄技巧的影剧一样不值得留念,片尾缓缓切进的字幕倒是高深莫测。

  出乎意料地,陈青在那一瞬间想到方朵。

  方朵第一天走进陈世国家里那一扇过于厚重而花纹繁复的大门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转变为一片沉黑的暮色。

  那一天陈青和任华枝都在家,陈世国说自己要在外面吃饭,于是厨房里冷锅冷灶,保姆前一天请假回老家,说是儿子结婚要摆酒。

  为此任华枝还封给她一份红包,权作主家不跌份的脸面。

  但同样地,任华枝可能也是在那一天的晚间就感觉到了什么——因为夫妻店的权力向来是两个人共同把持,人情往来种种裙带,而她作为女主人,甚至一直都是二人之中更加长袖善舞的那一个。

  陈世国为什么不回家,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单独出面。事后想想可能有些好笑,那种蛛丝一般传感的细微震颤,经由共享犯罪果实而结成的利益联盟,或许从一开始就比婚姻关系更为敏感而牢固。

  而陈青记得自己看见方朵的第一眼。

  出乎意料地,在很多像流水一样从意识里淌过的现实印象之外,另一道攫住思维的声音却和这一切毫不相干:

  原来她比自己小七岁。

  哪怕后来两人见面机会寥寥,方朵也不常叫她“姐姐”。

  任华枝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不出意外地冷淡,陈世国在这件事情上的决断和不容置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她甚至无从在一开始就扼杀掉这个不确定的根源。

  相比之下反而是陈青,在那之后面对方朵时总是好像有些难做的样子。

  她知道任华枝不会真的拿方朵怎么样——“毕竟是个女孩”——同样的理由在陈青身上一并成立,心照不宣地延续了那么多年。

  所以唯有她才知道那种举棋不定的摇摆,在面对方朵的时候,好像包裹在惯常疏离表面之下、来回碰撞冰面的水流。

  或者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就意识到,比起任华枝的那条小狗,她和这个半路相逢的“妹妹”可能更加同命相连。

  于是当后来陈世国和任华枝双双见案,灰头土脸地退出这一场大戏的时候,陈青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地就把方朵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

  一夜之间她们忽然需要相依为命,变成共同对抗这个世界的某一对分子。

  而站在陈青那个遥远的角度,方朵实在是太小了。

  小到无法产生什么威胁,反而很容易引起连锁的怜悯,为着自己已经走过或者将要去走的那一条道路,是不是也会在对方身上曲折复现。

  陈青看了一眼身边沉默站立的男生:十七岁的大孩子了,这一瞬间却好像还是有些无措似的,只是掩饰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在九年前见过方朵,她几乎就要被骗过去了。

  这样就忽然笑了一下。

  好像自己天生就总是要招惹到小孩。

  以至于那种苍白日光下的虚与委蛇,所谓“成年人的生存方式”,那种保护着她自己和方朵一路走到今天的那些东西,在这一瞬间都终于显得有些单薄了起来。

  “程先生。”陈青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你的好意。

  “但是我们今后还是不要再提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