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声音变得不真切, 被人认出的风险跟得知陈复止癌症晚期相比,不值一提。

  这一刻,有种被她刻意回避的东西, 似乎在破壳而出。

  丁漠漠身体开始发颤, 只觉得从脚底心升出一股恐惧感, 巨大的内疚包裹住了她。

  她的孩子正在跟死神竞赛,而她这个亲生母亲, 不仅一无所知, 还在用最恶意的想法揣测他。

  她真卑鄙啊!在那个孩子眼里她是不是很不堪, 他都在经历生死了, 而生母还在用那些无所谓的小事烦他。

  丁漠漠脑中突然浮现病房里陈复止看她的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那是看陌生人的眼神,那是多失望才会死心后的眼神。

  但在上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她试图用金钱收买他的时候,那孩子眼里闪过明显的情绪, 不论掩饰的多好, 但她感觉到了, 心慌了,然后选择视而不见。

  心脏像是被长长的指甲不断抓磨,反复折磨她。

  一个可怕的认知挑战着丁漠漠的理智。

  会不会,会不会她的孩子参加综艺, 不是为了刻意接近她,也没有任何目的, 只是单纯的来看看她,看看自己的母亲。

  会不会, 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身患绝症, 做好了跟这个世界告别的准备。

  而她只顾着自己风光,只想着自己的颜面,一心给目中无人的小辈一个教训。

  这个想法只是起了一个苗头,就疯狂生长,占据了丁漠漠整个大脑。

  在知道陈复止是那个孩子后,她还可以不断给自己洗脑,刻意忽视陈复止,甚至用自己肮脏的心思去揣摩他。

  但在知道这孩子可能会死,就像她曾经无情抛弃他一样,抛弃这个世界。

  她大脑根本无法同时承载两个噩耗,她像是坠入冰寒刺骨的深海,无力挣扎,也看不到得救的希望,只能等待最痛苦的溺毙。

  她维持自己风光的生活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必须尽快尽善处理好,但那个孩子也很重要啊!

  那可是癌症,真的会死的。

  她的孩子,可能要死了——

  “你?你真的是丁漠漠啊?”护士看着眼前表情狰狞女人被吓到了,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这应该是丁漠漠没错,但脸色太扭曲了,让她一时不敢认。

  助理听到陈复止竟然患了癌,也是不可思议,相比丁漠漠复杂痛苦的内心,助理更多的是担心丁漠漠丧失理智。

  老板都已经被路人认出来了,但看她的神情,像是一点都不在乎,作为下属,助理的理智还在线,第一时间调整状态处理突发事件,“是的,不好意思小姐,麻烦您不要声张,我们现在就走,十分感谢。”

  说着,助理迅速拉过不在状态的丁漠漠,第一时间给丁漠漠戴上墨镜拉高口罩,把她带往没人注意的角落,“漠漠姐你镇定一点,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助理目光复杂看着近乎奔溃的丁漠漠,只觉得无比头大。

  舍身处境代入老板视角,她也会觉得奔溃,老板绝对是她见过的心理强大的人类,这无关性别,丁漠漠就算不当演员,以她的敢拼豁出去的性格,必然也会有所成就,

  看着一向坚强的丁漠漠第一次流露出如同幼儿一样不加以掩饰自己内心,想必心里震惊过度,一时无法调整,“我们先回酒店再从长计议。”

  “不行,我要去问清楚。”丁漠漠却仿佛瞬间惊醒,不顾助理阻拦要回病房,她要问清楚自己的猜想对不对,试图抓住一点微薄的希望,让陈复止告诉自己,他并没有那么怨恨自己。

  “漠漠姐,说实话我觉得陈复止不想见你,你如果真的心里难受,不如积极给他找医生治疗,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眼看着丁漠漠异常的举动吸引了一些行人的关注,助理急忙拦住丁漠漠,“今墨还在酒店,你想想今墨,他那么小,一个人在酒店也会害怕。”

  听到小儿子的名字,丁漠漠恢复了一点理智,但跟从小被抛弃的大儿子相比,此时贴心抚养照顾的小儿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助理看丁漠漠神色有所松动,但没有恢复理智的征兆,只得沉声道,“病人需要安静的休息,而且你进去陈复止不开心,没有益处。而且。”

  助理警惕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这里是公共场合,要是被人认出来,咱们就算了,要是有心人来打扰那孩子,不是反而给他添堵吗?漠漠姐,你要是实在心里不好受,咱们先回酒店,你还记得那几封信吗?我带来了,了解一下那孩子的过去,也好看看那孩子对你的感情,再想办法弥补他。”

  信!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丁漠漠发胀的大脑找到了目标,她记得那对即将生子的小夫妻把整理出来的信寄给了助理。

  那时候助理问她怎么处理这些信,她怎么说的?她让助理直接扔掉。

  但此刻,她迫不及待想看看那些信,想要知道那个孩子曾经想要跟自己说什么。

  “对!我们先回去,你带来了是吗?”

  “漠漠姐,我带来了,咱们先走吧!”

  有了想看陈复止曾经对她寄信的想法,丁漠漠近乎决堤的情绪总算暂时有了遮挡,她急匆匆赶回酒店总统套房,就见独自在套房客厅的陈今墨试图藏好偷偷打游戏的平板。

  要是平时看到宝贝儿子没有在计划时间内学习,丁漠漠早已经出声制止,但这次她根本无暇顾及儿子的小举动,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急不可耐问助理要信。

  助理也迅速回房把三封明显有了年头,但保存的没有一丝褶皱的信拿到丁漠漠房里。

  丁漠漠面无表情盯着信封上的红戳,这说明从信纸装入信封后,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是陈复止十几年前寄给她的信,足足过了那么多年,她才收到。

  可是一切都来得及吗?她可以可以补偿吗?

  迟来的愧疚,足够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缝吗?

  丁漠漠眼中的痛苦如幽黑的潭水,深深的悔恨折磨她的内心。

  一时间,她犹豫了,她真的要看信的内容吗?

  她现在已经那么痛苦,要是看了信里面是无尽的指责,她企图从别处上找到一点心里慰藉的想法就落空了,心里的罪恶感只会更加剧烈。

  助理看着丁漠漠一动不动盯着信封发愣,忍不住出声提醒,“漠漠姐?你冷静一点。”

  丁漠漠眸中闪过一丝恐惧,还是极快得调整了呼吸,伸出手指触摸了信封。

  信封上的地址是用黑色水笔写的,发出的地址是她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小洋房,收件地址则是她曾经的挂名公司。

  丁漠漠将三封信摊开,手指微颤打开了第一封信。

  看完第一封信,丁漠漠眼中闪过震惊,她不死心再次逐字逐句看了一遍,这不是那孩子写的,是妈妈!

  妈妈在信中的口吻很平和,她阐述自己生了病,恐怕无法再照顾孩子的事情,希望丁漠漠能在她走后,给予孩子庇护,并且留下了孩子的信息。

  这竟然是妈妈的托孤信!

  妈妈她一直知道她信息,知道她的公司,在默默关注她吗?

  丁漠漠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手指滑向第二封信,这封信距离第一封信寄出的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她迫不及待打开,身体抖的连打开纸张展开。

  您好女士:

  十分抱歉打扰您平静的生活,思及祖母病况危重,医生说恐时日无多只能冒昧来信。

  祖母虽从未提起,但我看出她思女心切,只是顾虑我的感受,怕我知晓自己身世,一直不曾透露你的信息。

  我本不愿打扰,但无意收到退回的信件,我才知道祖母一直早关注您,如今祖母危在旦夕,希望您能放下往日成见,来伴祖母最后一程。

  如您有顾虑,请您放心,我绝不会烦扰您,也会极力守护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给您添麻烦,只希望您能成全一位老太太想见自己孩子最后一面的愿望。

  第三封信是在第二封信的半个月后。

  丁漠漠已经失去了拆第三封信的勇气,陈复止给她的第二封信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抱怨,他克制有礼,将自己退到最卑微的地步,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的苦难,只是请求她这个女儿,能在母亲去世前,来看望母亲一眼。

  但这远比指责辱骂更有杀伤力,她跟甩掉拖油瓶一样的东西,真的如愿以偿将她当作一个陌生人,不带一点亲人该有的感情。

  这是她曾经所希望的,但现在却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剑。

  您好丁女士:

  本以为上次去信会是最后一次打扰,没想到又要冒昧请求您的帮助。

  我现在面临困境,因祖母离世,我又是未成年人,遍求亲友无人愿意做我监护人,将被社区送往福利院,实在走投无路,只能请求您挂名做我监护人。

  这期间绝不打扰您给您添麻烦,万望您看到这封信,可以施以援手,感激不尽。

  丁漠漠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以为看了这三份信良心会好受一点,但她更痛苦了。

  她从来一刻有这么清晰的感知过,妈妈曾经给过她一个机会,可是她没有收到这封信。

  妈妈在人生尽头还心心念念记挂着这个孩子,在为他谋后路。

  可是她这个母亲,却能狠下心肠,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那个孩子也曾经写信恳求过她,一次是为了让她见妈妈最后一面,另一次是为自己,也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妈!”一声稚嫩的童声突然劈空而来。

  丁漠漠如梦初醒,看着小儿子惊恐的神色,眼泪刷的一下掉下来,一腔柔情终于有了寄托的地方,“对不起宝宝,妈妈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对不起哥哥,也照顾不好你。”

  那个时候,那个孩子有多无助啊!

  爸爸妈妈亲缘单薄,没有血缘关系近的亲友,在妈妈生病去世那段时间,应该只有那个孩子照顾妈妈。

  妈妈一走,那个孩子就成了孤儿了,没有亲戚的照顾,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不仅要面对生活的困难,还得应付觊觎家产的亲友,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丁漠漠不敢想细想,她只要一想,就忍不住心如刀绞。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她以为平淡幸福生活着的孩子,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次次经历生活的苦难。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丁漠漠的失控吓到了陈今墨,他第一次看到高贵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流泪,而且是很奔溃的流泪,夹杂着浓浓的绝望。

  陈今墨小小的眉毛拧起,稚嫩的脸划过一道不解,“妈妈!你这样太难看了,这么哭会丢爸爸的脸,你不是也说要一直在人面前保持着自己优雅吗?”

  “今墨!”助理听话不对,立刻喝止。

  丁漠漠听到儿子的话,如当头棒喝,她之前确实以高傲的教导陈今墨时刻保持自己高人一等的贵族姿态,但没想到陈今研将这套规矩套在了自己身上,还张口闭口爸爸的脸面。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疼爱的小儿子好像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可爱优秀,至少在她伤心的时候,儿子想到的不是怎么安慰她这个母亲。

  丁漠漠有些陌生地看着儿子:“墨墨,你就不心疼妈妈为什么会哭吗?”

  陈今墨本能感到妈妈情绪不对,黑亮的大眼滴溜扫了一圈总统套房,眉头皱的更紧,“妈妈你干嘛呀!突然把我接出来,你把我功课都耽误了,不是妈妈你说要我优秀讨爸爸喜欢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在这里住着不习惯,就算要出来玩咱们也去国外的马场好吗?我呆在这里太闷了。”

  丁漠漠神情凝重,不死心盯着陈今墨,“今墨,你真的不关心妈妈为什么会哭?要是爸爸妈妈分开了,你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生活?”

  她一心为儿子打算,生怕属于他的东西被陈今研抢去,教他怎么讨好丈夫,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甚至在婚姻遇到危机,也做好了割舍小儿子,让他跟在父亲身边,拥有更好的环境。

  但她的小儿子不是这么想的,他似乎根本看不见妈妈的良苦用心。

  陈今墨聪慧的感到母亲话里的深意,本能感到慌张,他想要让妈妈不要追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但看到母亲渗人的目光害怕了。

  他是年纪小,又不是看不清形式,妈妈是家里的女主人,但是妈妈都要哄着爸爸,爸爸显然才是一家之主。

  相比时刻陪在自己身边的妈妈,陈今墨理所当然认为跟爸爸搞好关系,才能得到更多。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跟妈妈穿的衣服,坐的私人飞机,都是靠爸爸赚来的。

  但他并非不爱妈妈,陈今墨机警的避开话题,“妈妈你今天好奇怪,你问我这个干嘛!你们又不会分开,你这样问我,不管我怎么回答,你们都不开心,所以我拒绝回答。”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丁漠漠目光幽沉,声音如掺了冰渣子般刺人,“妈妈在你身边,你连哄一下妈妈都不愿意吗?”

  陈今研却没听出妈妈情绪不对劲,他习惯地用急躁表达自己的不安,“你到底要干嘛!妈妈你别生气了,我选你还不行吗?”

  丁漠漠眼中的光彩似乎一下子被神明夺走,她深吸了一口气,静静望着小儿子,眼神变得深远,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突然,丁漠漠伸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陈今墨的脸,仿佛在触碰一样易碎的珍宝,似乎只要稍微加大力度,这件珍品就会碾碎在她的指尖。

  陈今研害怕的直哆嗦:“妈妈!你选你,我选你,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丁漠漠却笑了一下,笑容讽刺,“你怕什么?你是我的宝贝,我害谁也不会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当妈的,总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过的好,就算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孩子。”

  “今墨,我现在打电话让你爸爸的人来接你回去,以后你继续当爸爸最喜欢的小孩,但你现在陪妈妈去看望哥哥好吗?”

  “去见见你哥哥,再道个歉,上次是你先踢了哥哥,是妈妈的错,故意包庇你,现在跟妈妈一起去医院。”

  陈今墨汗毛都竖起来,不可置信看着丁漠漠。

  什么哥哥?

  为什么去医院看望哥哥?

  他要跟谁道歉?

  妈妈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陈今墨疯狂摇头,他害怕,真的好害怕!

  ————

  “啧!你脸没事吧?”从陈家庄园出来,没有了陈董事长的压迫,许老幺才有空关心陈今研的关心,“你爸也真是的,打人不打脸,连亲生儿子的脸都打,你顶着这巴掌印上班同事怎么看你?”

  闻言,陈今研面无表情的脸闪过一丝阴翳,“他得出气。”

  许老幺看好友宁可生闷气也不愿意发作,知道他龟毛的性格,不再往他心脏捅刀子了,“说真的,你也是真敢开口,让你爸把你弟弟送到鸟不拉屎的国外去,不知道那熊孩子是你爸的眼珠子?”

  陈今研神色冰冷,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在他们应变范围之内,“老头子不愿意送走,我再怎么想法子都不行,现在他还想着那孩子可爱,等真到了丁漠漠丑闻人尽皆知的时候,他巴不得让这个让他丢面子的女人生下孩子消失,说不定连陈今墨是不是他的种都要怀疑,把陈今墨送走,也算是为他好了。”

  许老幺嗤笑一声:“知道了,咱们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就等着让丁漠漠跟你弟彻底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