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昔刚拐入教室走廊,口袋中的手机便响起动静,她拿出一看,是备注名为“舒医生”的来电。

  她转入邻近寂静的厕所间,点开通话,那边传出一道女声:“小昔,你现在时间充裕吗?”

  “嗯,有什么事吗?”

  “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现在有决定了吗,是否持续治疗?”

  “您的意见呢?”

  “你的情况比之前相对稳定一些,就现在来看,我建议你保持药物治疗,但最终决定如何,我是要尊重你的想法的。”

  蒋昔垂下头,眼中情绪有丝难以捉摸的低沉:“如果……都不采取呢?”

  “都不采取?”医生的声音略带诧异,随后道,“可能情况会变糟,但这主要和你的心态有关,我是不建议你这么做的。”

  蒋昔叹了口浊气:“那好吧。”

  医生语速微微迟缓:“我知道你是想要脱离这种状态的,不想再被药物这些东西操控,就如同一根躲藏在掌肉中的刺一样,可对于这种事、这种治疗,反而你越是急迫效果越会削减,刺会嵌入的愈加深邃,你得好好调整。”

  “我知道了。”

  “别急,慢慢来。”

  “好,谢谢舒姨。”

  蒋昔收起手机往外走,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人相撞。她下意识地抬头,时间便在这一刻凝冻。

  蒋昔表情依旧不动如山,那女生却在和她对视的一瞬表情猝然变色,稍后她脸上显出一抹奇怪的笑:“蒋——昔。”这两个字念出口的时候尾音上扬。

  她道:“真是好久不见啊!”

  “嗯。”蒋昔视线偏移下去,淡淡应下一声。

  那女生的同伴眸珠在她们两个之间来回替换,问道:“鹿聆,你认识啊,朋友吗?”

  名叫鹿聆的女生仍旧乖戾的笑着,语气却偏阴滄:“当然,老熟人了。”

  蒋昔显然不想与之进行对话,只是说一句:“快上课了。”她对时间概念一向精准。

  女生收起笑颜,展露出不屑的神情,翻了一个白眼:“切。”然后绕过蒋昔往前走。

  几步之后又倏而停足,回头对蒋昔加重语气道:“蒋昔,你记着,咱们来日方长——”

  蒋昔未做回理,径直迈出洗手间。

  进到教室后,后排簇群的几人冲蒋昔招招手:“蒋昔,一起来玩儿啊!”

  “不了,你们玩吧。”

  蒋昔温温回拒后坐到位置上。她和雪妍私自互换了座位,坐到里面,解释说内座比较有安全感。

  “嘶……”路途手托稳住腮,倒吸一口气,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你们觉不觉得蒋蒋有点奇怪啊,虽然看上去挺温和的,但总是一天到晚在那儿学习谁也不靠近。”

  “妍姐不也是经常趴着睡觉谁也不搭理嘛。”旁边同学说。

  同学:“所以说她们俩凑一起有共同话题呀。”

  路途:“感觉不一样。妍姐那是倪傲成性,但她骨子里就是外放性格,而蒋蒋身上却透露出一股清疏隔心感,就好像被辜负的人,之后对谁都不信任的那种。你们懂吗?”

  “不太懂。”同志们一致摇头回答。

  路途:“……”

  同桌郑文逸说:“这是什么说法?我们都是未成年同志,辜什么负心。”

  “我那是比喻修辞,类比手法,用一件通俗易懂的事物比喻另一件相似且不可名状的事物,懂不?!”

  同学:“我的天图图,你出息了,居然能一连串跳出这么多专业词语。”

  路途:“……去去去去,别瞎捣乱。”

  “别瞎琢磨了,神仙的心思,终归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猜透的。”许琬琪插断话题。

  医院里,少女手臂枕着沙发,挂着耳机,半躺着姿势打网游。她手指不似一般女生纤弱,是皙长却很有骨感的男友手。

  她快速点击屏幕,另又大幅度滑动几下,有条不紊地重复着操作。

  很快游戏结束,她的队伍位列榜一,积星值远超第二名足足十个点,而她的个人贡献值就占据全队五人的百分之四十五。

  她将手机不怜惜的随意一丢,喃喃一句:“菜逼。”

  随后从果盘中挑了个不扭捏的黄灯笼,用水果刀开始剥它外衣。手法干练利索,果皮被连贯囫囵褪去。她走到床头边,将梨子递给正倚着床头看书的女人。

  女人相貌漂亮,单看外表还蛮年轻,虽然穿着一身单调灰气的病服,身上却散发出很强的文艺气息。

  雪妍双手吞近裤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女人将梨肉咽下去后开口:“伤了腿而已,你用不着请假吧?”

  “谁知道你男人什么时候能赶到医院,这么远肯定早不了,家里的阿姨又不在,除了我谁照顾你。”雪妍叠着二郎腿道,“反正你女儿这么天才,半天的课不上没所谓。”

  你男人……好个没大没小。

  “没个正经态度。”郁茉白了她一眼,“赶紧走吧。”

  “那我先回去睡觉了。”雪妍起身,顺起沙发上的手机离开。她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九点。

  一中周五只有一节自主晚自习,不愿意上的可以早些回家,愿意上的待在教室伺候试卷或者回宿舍,等到周六早上再走,蒋昔和她都是次日离校。

  正常晚自习下课较晚,她们回宿舍洗漱完就睡觉,今天这会儿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空暇时间,睡没睡觉,会不会打扰到她。

  她犹豫了几秒,在微信输入框中敲下一行字,继而拇指暂停在上方,按下删除键,再次重新输入,折腾几番最后才发送。

  随后她点击右上方符号,将蒋昔设置为置顶聊天。

  医院离家不算远,加上司机车技出神入化,一路风驰电擎便到了家,路上始终没有听到那边的回复。

  雪妍去浴室洗了个澡,一手持正在嗡咙咙运行的吹风机,空出的手翻弄着手机,蒋昔仍旧没回复。

  应该是睡了,算了。

  她拨拢几下长发,把吹风机收回抽屉。柜子上坐着一副白色相框,里面的小姑娘身着一袭芭蕾白裙,修身舞裙勾勒出她的颀长身姿,正微笑着手举金奖杯站在舞台上。

  “昔昔?昔昔?”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昔昔,生日快乐。”无比熟悉温馨的地方,一个女人将一盆仙人掌小盆栽递给她,温存摸了摸她的头,“希望你能像它一样,永远坚韧勇敢。”

  桌子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香气馥郁的奶油中伫着一支瑟燃的卡通蜡烛,中间刻着一个数字“15”。

  女人手肘拐拐身旁男人,小声道:“说点什么呀。”

  男人:“你不是已经说了吗?”

  “今天可是女儿生日,你怎么这么呆头鹅呢?”母亲被气笑了。

  “好吧。”父亲笑着应道,随后看向脸蛋略糅青雉,圈着生日礼帽的女儿道:“爸爸嘛,希望你将来可以和我跟妈妈一样,找到永恒的珍爱。是平平淡淡也好,轰轰烈烈也好,相濡以沫也罢,我都希望你们可以并肩一生,执手相䰉。”

  母亲:“你现在说这个会不会有点早呀?”

  父亲温和一笑,像沐浴春日的风:“没关系,她总会理解的。”

  ……

  “昔昔,快救救我们,我们好痛苦!”无垠的幽暗空间里回荡起母亲的哭音。

  她寻不到人,走了很远,才望见眼前背对自己的两道身影。

  她往前走去,只见那两道影子缓缓动身,转向自己的,竟是双目全失、只余两对黑漆漆的空洞,口中盈溢着淋漓鲜血的人,无衣遮挡的皮肤之处伤痕惨烈遍布。

  蒋昔双目骤睁,起身而坐,薄毯顺势脱落半截。她呼吸稍泛急促,继而单手捂住半边脸,长舒一口气……又是这个梦。

  稍作冷静后,她掀开毯子下床,从行李箱中翻出那个小白瓶,瓶口颤抖着吐出一粒白色圆片,被蒋昔掺水吞下喉去。

  也不知道在思想什么,蒋昔就这么在床边怔坐半晌,刚准备重新躺下,手意外触歪枕头,使它被迫偏了个身,恰巧露出躲在下面的两颗糖果。

  是之前雪妍买给她的蜜桃味果球糖。雪妍走之前特意给她留这儿的,那天她看出了蒋昔很喜欢这种糖果。

  蒋昔抓起糖果盯看片刻,眼中泛起肉眼不可目测的笑意,将它装进书包单独的一个空间里。

  诰日,蒋昔到家才看到雪妍给她发来的消息【丫头,在干嘛呢】

  蒋昔将拿出的衣物先搁到床上,腾出手来回复【昨晚没看手机,现在刚刚到家】

  她作完回复,将在学校换洗完的衣服架在衣柜中。其实阿姨跟她说过,换下的衣服收拾后,带回来交给自己就行,但蒋昔愣是自己拾掇完了。

  她的衣服几乎全是灰白冷色一类,与她简旷白色房间的设计极是相衬,小女生喜欢的裙子是一件没有。

  她看了眼躺在床上安静的手机,随后捡起,给雪妍添了条消息【你妈妈怎么样】

  雪妍这边还沉浸在酣梦中,像是熬夜贪睡一样。

  按照别人的思路来说就是,好不容易得个自由周末,不需要早早上床度眠,天亮后跟虫子一样爬起来上早课,不熬个夜补一补多亏。但雪妍没这方面顾虑,生物钟向来随心所欲,毕竟她要做什么全凭心情良坏。

  睡醒后,她凭借隐约的意识摸索出枕下的手机,看到是蒋昔的消息后记忆瞬间灌入脑中,冲退一半睡意,回复过去【我昨晚就被赶回家了】

  【那谁照顾她】

  【我爸特意赶了回来,凌晨时候到的医院,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句话里竟含着一丝隐晦的可怜。

  这是雪妍吗?

  如果一班的人都在这里,估计已经惊的眼珠凑一地了。

  蒋昔虽然认识雪妍的时日不久,但一见如故,像青梅结伴的发小一样整日在一起,不讲家境过往,性格方面自是能称上了解。而她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动眉,并未觉得多么意外。

  蒋昔边往书房走边回复【嗯】

  雪妍没作答,估计已经在心中感叹她的话少程度了。

  书房里有整整两大柜的书籍,各类齐全,每行列都贴着蒋昔写的分类及字母排序标签。右边柜子是孟戚平时看的,多半跟她的警察职业方向有所关联;左边是蒋昔平日看的,多占在刑侦文和心理类。

  她从中抽出因为只看完一部分,所以特意搁置最外层的、十分厚重的黑色封皮书,里面还标记着一张书签。离开时侧眸看了看左边。

  目之所及的是一架钢琴,因被白色蕾丝钢琴罩遮身,所以无法看到全貌,只能目测出很大。

  她盯着看了几秒,随后垂下眼睑,迈出房门。

  她将书本放进书包中,随后将窗帘束缚起来,阳光趁隙淌过她眼角溜屋子。她抬手挡了挡光,低头发现孟戚正向她露出一个脊影,蹲在院子里。她的卧室在二楼,以至于她吝啬了视线,看不清孟戚在做什么。

  她下楼来到院中,这才得以看清晰,孟戚手中正捧着一只鸟。

  蒋昔蹲下来,仔细打量一番鸟身,发现它细腿上划着一道不搭调的红痕,是受了伤,外面还洋洒着些许白色粉末。

  孟戚说自己刚才已经给它清理了伤口,问蒋昔要不要把它放在这里自己飞走。

  蒋昔盯着那道模棱的伤口,两秒后道:“放走吧。”

  孟戚犹豫了下,道:“要不先我们先把它养起来,等它痊愈后再放走?”

  “它这点伤口不至于飞不了。”蒋昔睫羽覆盖之下的目光深幽,看不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不知是在对孟戚说,还是在喃喃自语,“明明可以自由高飞,却被徒囚在笼中,怎么可能会高兴呢。”

  她将鸟掬进掌心,对孟戚说:“孟姨,我给您熬了汤,扣在砂锅里,您去喝了吧。”

  “哎。”孟戚应声,转身离去。

  蒋昔将手中的鸟儿往浩瀚层霄一洒,鸟儿顺即展翼高翔,也不知道它能否看得见,驻足在地面上的人望向它的目光流淌出了欣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