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照镜子的时候,常感觉自己的脸很陌生。
老家的洗手台,我记得小时候还得踩个板凳才能够得着, 肚子抵在边缘, 刷牙洗脸常常弄得半身水,现在我必须把腰弯得很低。
我还是不能习惯,洗手台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矮。
——《盟主日记》
*
过年在家, 柳叶儿手机就没设闹钟,生物钟比平常晚了半个多小时。
她睡在林翡胳膊里,半趴着, 彼此长发披散纠缠, 呼吸交错。她动了动, 林翡察觉到她醒了,胳膊往里收, 蠕动着把脸埋到她肩窝, 一点点亲她脖子,小口地咬。
“起床了。”柳叶儿笑着拍拍她后背,腾出一只手阻止她作乱,“别闹, 我要起了。”
“不上班,不用早起。”林翡掌根揉到她腰际, 顺着往上, 两手一揽翻身压住, 腰肢已经弓起来。
柳叶儿揉揉她发顶, 轻声哄:“我还得给外公外婆量血压呢, 我先起,你再睡一会儿。”
林翡耍赖不干, 搂着她不让走,睡衣往上推。柳叶儿低叫一声,捏住她手腕,“别捣乱!”
就捣乱,林翡挣脱,衣服推高张嘴咬人,柳叶也有办法制她,手落在她侧腰,虎口带起一把软肉用力捏,林翡就像被叼住后脖颈的小猫,腰猛地扭摆一下,滚到旁边不动了。
柳叶儿扭转局势骑上去,“还敢不敢捣乱。”
林翡笑,闭着眼睛“嗯嗯”点头,柳叶儿两手把住她腰,“还捣乱?”
“不捣乱了不捣乱了。”林翡两手高举,“我投降。”
趁着她还不清醒,柳叶儿赶忙爬起来跑了,到柜子边开门找衣服穿,听见她在被子里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又返回床边,把床尾一只小鲨鱼掀开被子快速塞进她怀里。
“抱着睡。”柳叶儿给她掖好被,手拍拍脑袋,“要乖嗷。”
林翡搂紧小鲨鱼,脸蛋往上抬抬,吸鼻子,软软应声,柳叶儿俯身亲吻她额头。
小孩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乖。
早饭前柳叶儿上楼看了一道,林翡已经完全睡着,可能感冒了,鼻塞不舒服,用口呼吸,上唇微微张着,睫毛长直垂盖,气息平稳,姿态放松。
柳叶儿没出声打扰,就坐在床边看她,长久地看。
早上吃小馄饨,林华玉负责煮,方怡负责给碗里搁调料,一把虾皮一把紫菜,切好的小葱装在小碗里,等馄饨煮出来淋上汤再撒。
柳叶儿进厨房看了眼,“要不要帮忙。”
方怡说不用,就煮好了,林华玉抬头,“林翡还没起啊。”
柳叶儿说:“可能有点感冒,让她再多睡会儿。”
林华玉莫名两声哼笑,“身体素质不行啊,还是运动员呢,洞个房就冻感冒了。”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柳叶儿讶然瞠目,林华玉挑眉,“被我猜中,真洞房了。”
方怡“啊”一声,“什么什么!洞房!”她倒吸一口凉气,捂嘴,“不会吧不会吧!”
老女人果然有手段,轻易就给诈出来,柳叶儿不给她机会追问,转身就走。
外婆不知道内情,说林翡感冒肯定是在屋顶上吹风吹的,后来又跟陈淼妈打架,滚到水盆里,冻着了。
她心里的林翡还是个八岁的宝宝,也不想宝宝怎么能提个宝宝大的水桶到屋顶泼粪,看宝宝飞檐走壁,不去想那一院坝的倒霉蛋,只怕风大,吹晃了宝宝。
柳叶儿把血压仪拿出来,问泼粪那事怎么解决的,外公说:“还是方方想到的办法,准备了一沓红包,一封里面装上几十块钱的清洗费,说是压惊红包,挨家挨户送去,就算赔罪了。”
柳叶儿点点头,把臂带给外婆缠好,开始测量血压,心想陈淼家的事肯定也都处理好了,她就不多问了。
这场祸事她跟林翡都有责任,大人帮着兜了底,也没怪她们,回来甚至连jsg句重话都没说,就林华玉因为泼大粪没跟她打招呼发了通脾气。
想明白一些事,总是需要花费些代价,也是有恃无恐,觉得再怎么翻浪也有大人帮着收拾烂摊子。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柳叶儿在这家里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她跟林翡的一身臭德行,都是叫外公外婆给惯出来的。
林翡快中午才起,起床洗漱过,怕把病气过到老人身上,飞快闪回房间,柳叶儿给她煮了馄饨端上去,还哄着喂了药。
她躺着床上,勾着柳叶儿手指,说话声音都是哑的还不老实,脸蛋挨着柳叶儿大腿蹭,“想那个。”
“想你个头。”柳叶儿尖尖的手指头戳她脑门,“病好了再说。”
林翡说:“那抱抱。”
柳叶儿不说话,只弯腰去看她的脸,被陈淼妈指甲挠出来的两条红道道已经结疤,痕迹很浅,她指腹轻擦过,“没事,就快好了。”
林翡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欢欢喜喜搂她,“明明就愿意给我抱的,还非要找个借口,找个托辞。”
柳叶儿心里那点小纠结小矜持,林翡看得透透的,“喜欢就直说嘛,别别扭扭。”
有些事,她比柳叶儿看得透,也看得开,说:“我知道你可能还是很介意我们的关系,你昨天捏我的手,只是想给我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不然没法收场。”
林翡什么都替她想到了。
之前说喜欢陈淼,赌气跑去跟人谈恋爱,又不好好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没培养出个什么感情来,倒惹得陈淼妈一趟趟往家跑。
“我要说是在帮你,你可能会很不屑,觉得我多管闲事,说你跟外婆其实一早就打好商量。既然打好商量,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跟我说,我肯定理解,就不闯祸了。”
林翡坐起来,吸吸鼻子,柳叶儿垂目不动,抽纸放得不远,林翡扯两张擤了,纸巾扬手抛进垃圾桶,带着浓浓的鼻音说:
“你不说,也许是希望我做些什么,希望我来帮你一起分担,减少压力,也看我怎么表现,看你在我心里有多少分量,看我是不是随便说说。”
她胆小谨慎,不敢轻易交付,设置一场场考验,林翡通通理解。
可经过昨晚,林翡又感觉失望。
“我觉得那不是真的爱,是一种牺牲,是妥协。”
吃下去的药开始发挥效用,林翡感到困倦,撑着往后坐了坐,懒懒靠在墙壁,“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我再说得直白一些。你心里是不是想,只要我们做了,从此就都分不开了,谁都插不进来了。你心里想,就豁出去算了,对吧。”
柳叶儿斜坐在床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只手搭在床沿,手腕弯折,手心向上。
她看着自己手心复杂曲折的纹路,神思飘逸不知何处。
她的沉默已是全面招供。
倒是少有这样的时刻,心平气和说话,不跳脚不发脾气,不嚷不嚎,怨这怨那。
林翡说这些,不是指责,她语气平缓,也不是摁头非要个一二三的交代,只是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你也许并没有那么爱我,像我爱你一样,但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迟缓扇动眼皮,林翡已有了深深的倦意,她坐下去躺好,被子盖严实,把毛绒绒的一颗脑袋挨过去贴在柳叶儿大腿,把她搁在外头冰凉的手贴在脸颊,露出孩子满足的傻笑,表示原谅她的薄情。
直到林翡重新睡着,柳叶儿没有为自己辩护一句。
她稀里糊涂也弄不明白自己,反正事情结果不算坏,她们之间再也没有第 三个人来打扰。
问题变得简单,好像又更复杂,但没关系,就这么一天天过吧,总会想明白的。
年过完,林华玉和方怡走了,林华金又待了两天也走了。
柳叶儿已经打算长留在镇上,林翡自然跟她一道。
离开学还早,林翡整天吃喝玩乐好不快活,还网购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家和厂子来回骑三十多里地,接送柳叶儿上下班。
周末闲暇,天气好就跟外公外婆出去走走,下雨就窝在家里看电视。
立春后没多久,新街口那边拆了一片地,说盖酒店,要拓宽马路,砍了几棵香樟树,外公嚷嚷着可惜,招呼上她们帮忙拿着电锯去锯些大块的树枝回来。
林翡力气大,锯树是她的活,外公说,香樟木是好东西,弄点回来放家里驱虫,放柜子里增香,大块好的木头,还能做些小的木雕。
“给秧秧玩,给翠翠玩……做一对小鸳鸯吧。”外公嘟嘟囔囔,“正好跟你俩那对金翡翠搭对。”
到地方,施工队的已经把树砍下来丢一边,人围了不少,林翡年轻力壮,扔下锯子直接扛了根大树杈子回来。
外公快快迎上去,林翡说:“直接扛回家吧!”外公心疼她,怕她磨破肩,要把外头套的毛线背心脱下来给她垫,柳叶儿没让,去报刊亭买了份报纸回来。
柳叶儿拿工具,林翡扛树杈子,外公乐乐呵呵跟在旁边,“咱们秧秧真的长大了,小时候就会捣乱,现在都能扛起这么大一棵树了。”
林翡得意哼哼,说那是,再过几个月就十九了,可不是小孩了,说着还冲柳叶儿挤眼睛。
柳叶儿轻轻捶她一下,外公上上下下摸她薄瘦的背,怕她累着。
人老了,总是爱说以前的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说,今天砍树,外公又想起林翡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来。
“还记得,秧秧八岁多,刚来家里不久,河边认识了翠翠,不知道怎么,你们两个人就好上了。有一回,兴许是吵架赌气,秧秧,你啊——”
外公挥舞双手,叫林翡,“你还记不记得,你有阵子天天在院里偷花,偷了就往翠翠家送,大把大把偷。”
外公说起来笑不停,“我院里的花都被你薅秃了,哎呦那时候我是真心疼啊,又不能说你什么,只好跟你约法三章,每天只准掐一朵,才勉强把我的花园保住。”
林翡咧嘴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她说:“我印象最深,是外公你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说多一个人赏花是好事情,院子很大,花很多,赠花的情谊却不常有。”
早春的天还很凉,日光稀薄如烟,桥边过,拐个弯走上回家的路,柳叶儿习惯性伸手摸过桥墩上的小狮子。
外公感慨:“是啊,好多事现在想起来,像还在昨天呢,看到你们,常常感觉像做梦一样……”
小人们一下就长这么大,背那样挺,腿那样直,大踏步往前,走得好快,都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