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王洲抬头看看已过了中天的月亮,方才姜王后问话之前,水清便来禀报小儿子已睡得香甜,他现在去是要把小儿子闹得今儿不能睡觉?
儿子的生母竟提出这种不靠谱的建议,王洲倒退一步,不耐地看她一眼,手心的珠子扣得更紧。
春美人跟着看了看天色,垂头羞涩一笑,话却说得大胆,“大王可在馨庆宫歇息一晚,若明日小殿下早起之时看见大王,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春美人,你清醒一点,孤的幼子正月初九出生,如今不到九个月,他以前从没见过孤,装不出那般高端的情绪。”王洲翻了个白眼,侧移两步,试图避过春美人离开。
好困好困好困!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回去睡觉!
春美人双眼追随着王洲的身影,看着他一手捂嘴,走得摇摇晃晃,却是半点没将她和她的儿子放在心上。她呵笑两声,用尽全身力气放声大喊,“大王!”
“哎哟!”凄厉的吼叫险些刺破耳膜,吓得王洲一个趔趄。
他前冲几步,好容易站稳脚步,脑子里的睡意全飞了。
转身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春美人,他更为戒备地扣紧珠子,没好气道,“春美人,此处是中宫,此时乃是深夜,容不得你肆意撒野!”
“来人,把春美人送回馨庆宫!”
身侧的宫人静静站立,稍远的侍卫目不斜视,殿门处的杨贵妃款款而行,然而没有一个人对王洲的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
“来人,把春美人送回馨庆宫!”
“来人,把春美人送回馨庆宫!”
王洲又喊了两遍,一遍比一遍声音高,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动作,王洲暗戳戳地又往后退了退。
不对,不是没有人,春美人有了反应!
她将一张扭曲的脸整个凑到王洲面前,下嘴唇咬得惨白,然后一点血珠冒了出来,迅速扩散至整片唇瓣,“大王你便这般看不上我母子二人吗?!”
“我去!”王洲连退三步,握着珠子的手死死抵在胸口,喉咙干涩地咽口水,“你!你不要过来啊!”
听出自己的颤音,王洲脸上十分挂不住,他又退一步,厉声反驳,“孤没有看不上小儿子,孤只是看不上你!”
正要追上来的春美人脚步一顿,整张脸扭曲得更狠,“你说什么?!”
“孤说没有看不上小儿子,孤只是看不上你!”王洲毫不迟疑,字正腔圆地大声重复。
春美人的脸色涨红了一瞬,扭曲的脸竟然恢复了原状,她咬着牙问王洲,“你为何看不上我?”
王洲嗤笑,“这话可真好笑!你难道不曾照过镜子?你可有王后的大气端庄?可有黄贵妃的英姿飒爽?可有杨贵妃的柔婉清丽?或是你有冠绝后宫的容貌?有独步天下的才能?有远迈世人的品性?”
“这些你一个都没有,孤为何一定要看得上你?更何况,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如何爬上孤的床?!”
“别说是春樱设计,你意外撞上,真相究竟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一个处心积虑潜伏至孤身侧的人,就算你比世上所有人都好,孤也看不上!”
王洲一脸鄙夷地看着春美人,斩钉截铁地朗声宣告。
“呵呵!呵呵呵!”春美人不怒反笑,一手掩口一手叉腰,花枝乱颤。
这家伙绝对不正常!王洲谨慎地再次后退,十分注意力有八分落在她身上,剩下两分一分在珠子,最后一分戒备四周。
春美人笑够了,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王洲,“没想到,世间竟有男子不仅看重女子容貌,还看重才能和品性!”
“你不要自己见的人少,便肆意污蔑世间男子!”王洲不客气地打断春美人,“唯有那等自命不凡、以为自己凌驾于人之上者,才会只看女子容貌,而无视女子之才能品性。”
不说庶民娶妻,取女子能干而有父兄帮衬之人,便是世家大族,娶妻亦是择门当户对能持家者,好容貌有是锦上添花,无也无伤大雅。
唯有择取妾室侍婢,因他们未曾将之当做“人”来看待,掌中玩物自然只需要品相华美便足矣。
想到这,王洲看向春美人时,眼中的敌意化作了怜悯。无论她是被父兄折腾,或是自幼便被拐卖,都是一个可怜人啊。
“你在可怜我?”春美人嫣然一笑,那张在后宫中只能算中上的脸庞,也染上了几分亮色,“可是,为何你对我的戒备却一分都没少?”
王洲理直气壮地答,“孤是怜悯你可能的遭遇,然你的品性并未经过孤的检验。”
他又不是傻,相比别人的可怜,当然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
春美人笑容微敛,歪着头问,“你可想听听我的遭遇?”
“孤说不想听,莫非你便会放孤回寿仙宫?”王洲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不想堂堂殷商君主,真实性子竟是如此活泼。”春美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王洲又翻了个白眼,半点不想跟她说话。
春美人也不在意,娓娓道来她的故事。
她出生于世家大族,与兄长同胎而生,一直随同生母居住。生母虽不受父亲宠爱,然家中夫人宽厚仁爱,娘仨的日子过得不差。三岁之前的春美人有母亲疼宠、兄长纵容,过得极为幸福。
三岁之后,兄长开始启蒙,春美人虽有不满,却更喜玩闹,又有兄长哄着教她每日所学,春美人的生活虽有小瑕疵,亦是春光明媚。
六岁之后,兄长开始崭露头角,日渐得到父亲看重,母子三人吃穿用度也是越来越好,父亲更是破天荒地前来探望娘亲。谁知,这却是春美人噩梦的开始。
六岁之前,父亲只存在于母亲和兄长的口中,他身材高大、面容慈和、温柔慈爱、关爱子嗣、赏罚分明……无数的溢美之词组成了一个春美人心目中的父亲,她对他充满了孺慕与向往。
春美人仍旧记得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情形,他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袍,衬得他唇角那抹笑容更加温暖。
她站在母亲身侧,同另一侧的兄长一起向父亲行礼。父亲一手揉了揉兄长的头,另一手牵住了母亲的手,从二人中间走进屋子。
没有牵手、没有揉头,没有一个笑,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春美人愣愣地看着父母和兄长的背影,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眼中一点儿都没有看到她。
失落过后,春美人并不甘心,她也想要父亲揉揉她的头,想要得到父亲的关注和宠爱。
知晓兄长的崛起之路,春美人舍弃从前的玩耍嬉闹,将所有的精力花在兄长教授自己的知识之上。
一年之后,春美人与兄长相较,半点不弱于他。母子三人都很开心,在父亲再次前来探望母亲之时,兄长兴冲冲地同春美人一起展示自己。
“学得不错。”这是父亲的评论,也是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在春美人身上,然后他温和地道,“从明日起,你便搬到女苑,和姐妹们一同居住学习吧。”
女苑,顾名思义,便是父亲的女儿们所居住的地方。
春美人独自一人搬入女苑,认识了自己的众多姐妹,和她们一同学习弹琴、唱曲、跳舞、礼仪、妆容……等等一切会让自己变美的东西。
学习这一切,唯有一个目的,得到男子的爱慕,然后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越久越好。
入了女苑,春美人仍然没有放弃得到父亲关注的目标,于是她继续用尽全力学习。然而因年龄限制,春美人总是比不过那些比她大的姐姐们。
转眼五年过去,春美人年纪不是最大,但她却已经成为姐妹们中学得最好的那一个。
眼看着姐妹们一个个离开,也接待过少有的几个回来探亲的姐妹,春美人发现,即使自己吸引住了来往家中的最有权势之人,父亲的眼神也不会有多少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心有野望的她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朝歌,那个父亲也需要臣服仰望的地方。若她能站在殷商君王的身边,父亲的眼神便再不会自她身上挪开。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父亲,父亲的眼神果然再一次落在她的身上。这一回父亲看了许久许久,然后答应了她的请求。
春美人开心地笑了,带着父亲给她儿子取的名字,隐姓埋名,毅然踏上了前往朝歌的路。
随着春美人的叙述,王洲控制不住地回忆起过往,心情一时跌宕,滋味难明。
等到春美人说完,他机警地一秒摆出一副嫌弃脸,“你是不是傻?你想要父亲看着你,只要帮着你的同胞兄长狠狠打压异母兄弟,或是吸引到一个你父亲的副手,千方百计跟他争权,你父亲的眼神定然牢牢固定在你身上。”
“你何苦千里迢迢跑来祸害孤?!”王洲又气又急,感觉自己实在是弱小可怜又无辜。
春美人轻笑出声,“大王果真有趣,若早知道你这个法子,我怕是就用了。奈何此时我已经来了朝歌,也再回不去家乡,便也只得请大王担待了。”
“行吧,你的故事讲完了,孤也该睡觉了,”王洲捂嘴打了个呵欠,赶鸭子似的挥挥手,“你也赶紧回去照顾儿子吧。”
“大王真的不愿去看看小殿下吗?”
阴恻恻的声音回荡,春美人那张脸再次扭曲地呈现在王洲面前,王洲张大了嘴巴,吓得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
眼见王洲眼中的惊恐渐渐化作愤怒痛恨厌恶,在他伸手推开自己的前一秒,春美人拔出匕首戳进了自己的心口。
一片血色之中,王洲舌尖尝到一丝咸涩,视线迷蒙,王洲耳边却清晰地听见了春美人微弱而空洞的声音,“武庚是你最喜欢的儿子,你一日也离不得苏妲己。”
“嘭!”重物落地声惊醒了王洲,周围的侍卫宫人们也团团围了上来。
“来人!护驾!”
“春美人自戕了!”
“快去寻小疒臣!”
……
一片混乱中,姜王后与杨贵妃也赶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看看春美人,又看看王洲,扶着宫人摇摇欲坠。
看着二人这副模样,王洲竟缓缓从惊骇中冷静下来。
他推开查看他有无受伤的宫人,拿袖子擦掉脸上血迹,沉声喝道,“行了,都别吵!孤没有受伤,身上全是春美人的血,你们看着她就好。”
有了主心骨,侍卫宫人们各司其职,姜王后与杨贵妃的表情也镇定了些。
王洲看向后妃二人,“春美人不好挪动,待小疒臣与她拔刀之后,便暂由王后照看一二。”
“杨贵妃这便回馨庆宫吧,将小殿下挪到你屋中去,从今往后,他便是你的儿子。”
“大王!”杨贵妃不赞同地皱紧了眉头,苍白的脸上也微微泛了红,“春美人还生死未卜,你这便决定武庚的归属,是否有些不合适?”
王洲冷哼一声,“一个贵妃母亲和一个宫人母亲,谁都知道哪个对孩子更好。便是不算身份地位,一个不知何时会否再次自戕的母亲,又如何比得过一个温柔慈爱情绪稳定的母亲?”
方才他果真是没有听错,春美人说的是武庚,那位西周伐纣之后以存商祀的“武庚”。
他还一直在纠结要为原主小儿子取什么名字,不想其母竟早早起了,只是未曾告知他罢了。
不对!按春美人方才的说法,这个名字乃是由她父亲所取。她的父亲当时为何会给没影的外孙取名,取的还是武庚这个名!
万千思绪翻腾不休,王洲一咬牙,看向谷雨,“谷雨,你带两个侍卫去寻黄统领,命她带人将你知晓的所有二心之人全部拿下!”
“可是师父还在追查,这般打草惊蛇……”谷雨脸上流露出迟疑,那她师父的心血可就全白费了。
王洲随意地一挥手,“你师父追的那条线,即使被惊动,也没那么容易抹掉痕迹。现在你只管去办事!”
而他在宫中被人这般设计,若不能以雷霆之势肃清宫闱,他这个殷商君王还有什么脸面在!
“臣领旨。”谷雨垂头应是,带着两个侍卫匆匆离开。
王洲又看向后妃二人,“今夜宫中变动颇大,明日需得王后稳定局面,杨贵妃你也要照顾好……武庚,再管束好馨庆宫。”
咀嚼了下这个名字,王洲的脸色又变幻了一会。
“妾定不负大王所托。”二人垂头,齐齐应诺。
王洲微微点头,三人这才散开,各回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