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希腊神话]山羊蹄与驴耳朵>第60章 雨停了

  米达斯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个梦,梦见三万年前的潘,梦见十年前的弗里吉亚……梦里的天总是灰色的,好像下着雨,年幼的米达斯从充满朽味的阁楼往下望去,看见来来往往的宫人和使者。他不曾听见清越有力的鹰鸣,只有雨水拍打在窗户上发出的闷响,咚咚,咚咚,在昏黄的傍晚显得格外凄凉。

  他走过去,很想抱抱年幼的自己,很想告诉他,你要坚持下去,再累也要坚持下去,等到十九岁的时候,你会遇见一只小小的山羊,它的毛发是卷曲的,乌黑的,头上断了只角。

  坚持下去,你会遇见一个神祇。

  祂和别的神祇都不一样。祂神秘而强大,没人知道祂的身世和来历,然而所有的森林、田地和羊群都归祂掌管。

  祂温柔而寡言,长久地居住在阿卡狄亚森林的最深处,孤独而随和地履行牧神的职责。

  众神皆道祂邪恶丑陋,给世间带来恐慌和战役,乃诸神之祸,只有你知道,祂心动时整个阿卡狄亚森林万兽雀跃,百花盛开。

  祂是你的守护神。

  祂是全世界最好的小羊。

  “雨停了!”

  年幼的米达斯迫不及待地推开窗户,趴在横栏上呼吸雨后清新的,带着一点泥土和飞鸟羽毛味道的空气,他的身上带着伤,青青紫紫的,看着十分可怜,然而他那海蓝色的眼眸里却充盈着喜悦的光芒,那一片伤痕累累的海面映出远方温暖的虹光,似乎很惊喜地,小米达斯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呼,在阁楼上雀跃地蹦了蹦。

  而后,虹光消散,又是漫长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米达斯缓缓睁开眼睛,视野里依旧是那样昏黄的雨天,只是泥土的腥气更加明显,青草味更加清香。米达斯朦胧着眼打量着这不算宽阔也不算狭窄的空间,窗户用木棍支起来,窗户旁边是上过松蜡的木桌,上面摆放着绿绣球和白铃兰。

  潘的衣服搭在椅子上,祂习惯穿黑色,虽然祂穿其它颜色也一样好看。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框,里面是一幅幅不够写实的油画,时而是一抹纯白的背影,时而是一群正在消散的蝴蝶,时而是耀眼的光晕下即将被融化的温柔的微笑……那些苍凉的回忆被潘的画笔定格下来,成为一声声隐忍而无言的哀求。

  米达斯怔愣片刻,抱紧怀里熟睡的小羊,掀开被子走到窗户旁边。

  夜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伸出手去触碰风中最后一点微凉的雨丝。

  “雨停了。”

  没有虹光,米达斯也没有再傻傻地望着远方,他垂眸看着臂弯里睡得正香的小羊,唇角露出一个如愿以偿的微笑。

  他轻轻地笑着,泪意闪烁的目光落在小羊颈间,那条坠着两颗乳牙的项链上,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看。”

  “我没有骗你吧。”

  ——

  三天后,米达斯很意外地收到了来自弗里吉亚的信件,也许他前几天那个梦就是冥冥之中和弗里吉亚的牵连。潘换了新的结界,以前是未经允许只有纯良的动物可以出入,现在连一只鸟也飞不进来了。得律阿德斯偶然看到来自弗里吉亚的信件,想起这是米达斯的故乡,就替他收了信。

  信送到米达斯手中时,潘已经看过了。

  祂不觉得一个人类能对祂造成什么威胁,这大概算不上自负,也谈不上傲慢,单纯是觉得有点好笑。

  于是潘当晚从背后抱着米达斯,下巴搭在米达斯有些清瘦的肩上,一边和米达斯亲昵一边把信递给他。

  米达斯懵懵的,没急着拆信,而是先回应潘缱绻温柔的吻,舌尖乖乖地勾潘的舌头,直到潘用手轻点他手里被攥得有些发皱的信件,米达斯才红着脸收回舌头,晕乎乎地拆开信件,都没注意看信封的字。

  读到第一行,他脸上的热意就飞快地消褪了。他有点发呆,不是因为怀念,也不是因为厌恶,只是因为一个几乎要在他生命里彻底消失的人又这样唐突地出现在他的世界。

  “亲爱的哥哥。”

  潘抱着米达斯温热柔韧的腰,指腹习惯性地磨蹭着腰心的伤疤,十分贴心地帮很久没读过字的爱人念信,只是腔调颇有些奇怪,尾音拖着,像是一声不清不楚的戏谑。

  祂没念信件的内容,目光直接滑到信件的末尾,那个花里胡哨的署名——

  “梅塔纳斯。”

  “弟弟?”

  米达斯垂着眸,含糊地嗯了一声。

  梅塔纳斯去年就寄过信来,说春天会来阿卡狄亚接他,他只当是戏言,梅塔纳斯总是向他承诺一些永远不会去做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是这次好像是真的。

  可是已经太晚了。

  年少时蝴蝶一般的三色堇,给昏黄的生命带来一抹格格不入的,高贵的紫色,然而那片刻的施舍,终究被漫长的黑夜湮没。米达斯捏着信,很想回忆起年幼时那张亲切的,稚嫩的脸,可是记忆中叫着哥哥的人没有面容,时光如海,他已经停泊在了属于他的海湾。

  他没有认真看信,只是陷入了一阵沉默。潘的内心后知后觉地警铃大作,很有些紧张地揉捏米达斯的肩颈和腰背,余光瞥着那个花里胡哨的署名谋划着什么。

  忽然,米达斯沉沉地笑了起来。他扔掉信,转过身跨坐在潘腿上,眉眼间没有恍惚,也没有难过,那双海蓝色的眼眸里明晃晃地映着潘还没来得及转换的,阴郁的面容。

  但米达斯并不害怕,他连潘的本体都能黏糊糊地抱上去,对潘的一切都接受良好,“帕帕,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人。”

  “你说过。”潘回忆道,一时嘴快,“你那虐待狂父亲,我已经让他转生成了一只□□。”

  说完,两人都愣了。潘怕米达斯怕祂,连忙开口解释,米达斯却扑哧一声,笑了,身体也放松下来,抱着潘的脖子,软乎乎地贴着祂。

  “便宜他了。”

  潘谨慎地点点头,收紧了抱在米达斯腰上的手。

  “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梅塔纳斯是继母的儿子,他无论做什么都很有天赋,被所有人喜爱着。”

  “被所有人都喜爱的梅塔纳斯,总是和被所有人厌弃的我一起玩。当时我被当成联姻用的公主养着,只有他一直在我身边,叫我哥哥。”

  潘低头轻轻地吻了吻米达斯的脸颊,安抚性地捏他修长的手指,讨巧地叫了声:“哥哥。”

  米达斯沉闷的语气一下子破了功,埋在潘的颈侧兀自笑了会儿,轻斥祂:“不正经。”

  他看着潘带笑的眼神,顿了会儿,继续说:“我很信任他,把他视作唯一的家人。我从小就对家人有着很深的憧憬,因此对他感情很深,那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梅塔纳斯能够得偿所愿。”

  “可是最后神谕降世,继承王位的人却是我。”米达斯的眼睫缓慢地眨了眨,好像直至现在也感到疑惑,“明明我哪里都不如他,凭什么当国王?我想要和祭司求情,向上天祈求收回成命,我没想从他那里夺走什么。但是最终我们都失败了。”

  “他在气头上,搭箭射穿了我的腹部,和我反目成仇。从那以后我失去了唯一的家人,成为了弗里吉亚备受冷落的国王。那段时间弗里吉亚国力强盛,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滚滚而来,但是我仍旧一无所有,我好像还住在那漏水的阁楼上,再也没有人会爬上来,叫我哥哥,陪我一起看弗里吉亚的黄昏。”

  米达斯轻轻叹了一声,他曾经觉得这些是莫大的遗憾,但现在来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已经坚持下来了,雨早就停了。

  “他不配当你的家人。”潘评价起别人总是不留情面,祂掐着米达斯的腰,拇指触碰到那早已痊愈的疤痕,心情有点烦躁,但被很好地压制住了,“你有真正的家人了。”

  “是啊。”米达斯笑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这种事不言自明,但潘还是像被蛊惑了一样,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不要让他进来,也不用和他说什么。他的耐心很有限,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米达斯拨开潘乌黑的卷发,捧着祂有点郁闷的脸温柔地亲祂,“我最想要的是家人,他最想要的是权力,现在我们都如愿以偿了,多好啊。”

  “多好啊。”他抵着潘的额头说。

  他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海蓝色的眼眸在睫毛的阴影下像一片灰旧的湖,烛光在湖面上明明灭灭,湖水就这样涌进潘的胸腔,落寞,又酸涩,潘最受不了米达斯这样的眼神。

  潘果断地吻上去,亲吻落下的地方不是米达斯紧抿的唇,而是那片落寞的湖,湖面低低拂过的柳条,和湖畔连绵的小山。春季温暖的山脚下,四季如春的小屋里,那张不值一提的信件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燃烧殆尽,连一点灰烬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