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你喜欢上的，是个死人哦——”
轻飘飘的话语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猛地砸进了五条悟的脑海中，沉重的分量掀起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地朝他奔赴而来，让他一下子怔住了。
是啊，杰不能跟着我回去。这个想法一出现，撕心裂肺的痛楚好似从心底开始蔓延，他终于想起，他迟来的爱意，注定要以一场悲剧作结。
他定定地注视着仍在笑着的夏油杰，注视着他嘴角的笑意。
——这个人，怎么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呢？
“悟，那个和尚跟你说了什么？”夏油杰的语气亲昵到像是在呢喃耳语：“他告诉了你离开的方法了吗？”
五条悟垂下眼，被蹭乱的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让我猜猜，悟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动作……他给出的条件一定很苛刻吧？”
“是什么呢……”
夏油杰摩挲着下巴，细细地打量着垂头不语的五条悟。
“悟，我猜不出来呢。”
五条悟缓缓抬起了头，声音嘶哑，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杰，我会在这里多陪你一阵。”
夏油杰忽的冷了脸：“多久？”
五条悟沉默片刻，咬牙道：“三年……怎么样？”
“那三年以后呢？”夏油杰看着他，神色冷漠异常。
五条悟盯着面前的茶几：“三年以后……我会想办法回去，并且让你留在这里。”
头顶上一声轻笑，五条悟的脸被猛然掰着下巴抬了起来。
入眼的是夏油杰居高临下的脸，五条悟能清楚地感觉到，夏油杰绷着的嘴角，微微急促的呼吸，还有眼底翻涌着的怒意。
“你以为我稀罕在这里做梦吗？”夏油杰发颤的声音压得极低。
五条悟哑口无言。
“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头一次的，无措感轻而易举地淹没了五条悟，让他发涨的大脑无法寻找到任何求生之法，他不管不顾地将无助的自己坦露出来，向他曾经唯一能够依存的人。
夏油杰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侧脸，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悟，你有办法，你得到办法了。”
“那个办法是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把狱门疆给我吧。”五条悟没有沉溺进他精心的诱哄中，他握住了夏油杰的手：“杰，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你要狱门疆是吗？”
夏油杰的语气徒然转冷：“好啊。”
他松开了五条悟，站直身子，左手伸进虚空中裂开的黑缝中，缓缓掏出了那块五条悟所熟悉的立方体，丢在五条悟的怀里。
然而五条悟怔住了。
一颗毫无咒力波动的狱门疆，上面的眼睛图案都紧紧地闭着，和他带来的那颗一样，像是已经失去了效用。
“需要我把另一个帮悟从柜子里拿出来吗？”夏油杰静静地看着他。
狱门疆从他的腿上滑下去，摔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五条悟缓缓朝它伸出手，将狱门疆拾了起来。
没有一丝一毫的咒力从其中散发出来，这个世界的狱门疆和他带来的一样，像是已经失去了效用，就像一个精致的仿造品。
夏油杰近乎温柔地看着他：“悟，你现在还觉得，凭借这块玩具能够回去吗？”
五条悟攥着狱门疆的手开始微微发颤。
“他告诉你的方法是什么？”夏油杰又问了一遍。
“杀了你……”五条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然后再杀了我自己，他说这样，就能回去。”
夏油杰嗤笑了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呢，悟，为什么不下手？”
五条悟垂下头，静默不语。
“别作出这幅模样，”夏油杰靠近他，轻轻用臂弯揽住了五条悟，轻声说：“这样都不像你了——”
“杰……”
“让我再猜猜吧。”夏油杰逐渐收紧了他的臂弯，像热恋中的情人般贴在他的耳畔：“悟从来不怕死……这个我知道，那悟怕的是……那个向来不靠谱的老和尚的话是错的，即使付出了代价，悟也不能回去……”
五条悟偏了偏头，柔软的白发扫过了夏油杰的鼻尖，他轻轻嗅了一下，发丝间弥漫着草莓牛奶的香气，像一团甜蜜的梦。
“不止这么多吗？那让我再想想……”夏油杰扣住了他的肩膀：“悟在躲什么？是不敢对我下手吗？”
五条悟转过头，泛红的眼里夹杂着纷乱的情绪：“够了。”
夏油杰却稍微松了松他，讶异地挑起眉：“为什么？按理说做过一次的事情，第二次不应当更加顺手才……”
五条悟猛地打断了他：“夏油杰！”
夏油杰收住了笑，眼里透着一种淡漠：“怎么了？”
五条悟吸了口气，声音越发嘶哑：“你出去，今天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悟，我不会再逃避了。”夏油杰轻捻着他散乱的发梢：“可你还要继续逃下去吗？”
“你很烦啊！”五条悟拍开他的手：“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谁不会啊？！”
夏油杰松开他，站了起来：“做个选择吧，悟。”
五条悟身形一僵，喉咙想被堵住了：“我不……”
“陪我留在这里，和回到那个地狱，悟，你来选一个。”
“我……”
“悟，留在这里吧。我们留在这里，好不好？”夏油杰的姿态突然放得很低，像哀求似的：“留在这里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你记得那天我们去看的那个电影吗？那个主角费尽力气，到最后也只是回到了另一个地狱，在这里，你的学生有你的保护，上层虽然腐败但也没有对你主动施压，大家都好好的，待在这里，不好吗？”
五条悟等他把话说完，才抬起头，状似认真地打量着他。
夏油杰已经不复刚才的平静，任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迫切，他明明是逼迫的一方，却像被人逼到了绝境。
五条悟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杰。”
夏油杰的眼里迸发出抓住了希望的光芒。
然而下一秒，五条悟打破了他的希望：“永远沉迷在梦境中，才是真正的地狱啊……”
夏油杰眼里的光渐渐散了，只剩下一片暗无天日的死寂。
“原来悟，早已经作出选择了啊——”他后退了一步，身体撞在茶几上，他浑然不觉。
五条悟猛地闭上了眼。
房间里，簌簌的冷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屋顶的吊灯和窗帘一同晃动起来，五条悟睁开眼，灯突然熄灭了，原本明亮的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何处，猫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
“杰？杰？！”
风声几乎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随着风一同弥漫开的，是一股浓郁的墨色，仿佛有意识一般，将五条悟周身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他的六眼被这股颜色死死蒙住，什么也看不见。
“杰！你在哪儿？！”
头一次真正失去了视觉，他像个瞎子一样踉踉跄跄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试探着向记忆中夏油杰所在的位置摸索过去。
一只微微发凉的手托住了他胡乱摸索的手。
五条悟停住了：“杰？”
呼啸的风声淹没了他的疑问，可熟悉的呢喃声却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响起：“悟，既然作出了选择，那就永远不要再回头了……”
“杰……？”没来由的慌乱淹没了五条悟，黑暗中，他紧紧攥住了夏油杰的手：“你要干什么！”
手指被一点一点地掰开，巨大的雷鸣声猛地在五条悟耳边炸开，倾盆大雨夹杂着刺骨的风砸在了五条悟的身上。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雨水将他心底的温度浇灭，最后一根手指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挪开，他执着地朝那个方向伸出手，什么也没能碰到。
又是一声惊雷炸裂来，扑面而来的土腥气混合着血的味道。
一个温热的东西突然被塞进了五条悟的怀里。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迅速抱在怀里，听见怀里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他才知道，被塞过来的是那只一直跟着他们的白猫。
“带上它吧，我不能再陪悟了，以后……”
“……就让它代替我陪着悟吧——”
夏油杰的声音忽远忽近，像一阵吹拂而来，又即将消散的微风。
“你给我滚回来……”腥咸的雨水灌进五条悟微张的口中，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腿逐渐抬不动了。
该去哪里找呢……
失去的东西……到底该去哪里找呢？
他蹲下身，护紧了怀里发抖的白猫。
——黑雾消散，雨声也渐渐停了。
他抬起头，仰望着头顶刺耳的烈阳，微凉的泪水自酸涩而肿胀的眼里溢出，滴在干裂的土地上。
荒原上的灼风吹干了他身上的雨水，怀里的猫动了动，五条悟僵硬地低下头，正好对上了白猫探出来的脑袋。
白猫身上的毛都被雨水打湿，变成了一缕一缕的，它浑圆的大眼睛微微耷拉着，眼神里透着几分未消散的惊恐。
对视了片刻，五条悟垂下眼，盖住眼里的疲倦。他俯下身，将湿漉漉的白猫放了下来，抬头望见了远方夕阳将落的地平线。
夕阳中仿佛映照着两个牵着手的人的影子，五条悟眨了眨眼，影子变成了一个，又眨了眨眼，光影消失了，夕阳像往常一样散发着温暖的余晖，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所过之处，终究是大梦一场。
浓重的疲倦和眩晕如潮水般一阵又一阵地涌了上来，他挣扎片刻，晃晃身子，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