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那样大的一场雨,今日一早却是个难得的艳阳晴天。地面上的水渍已经干涸了,就连晚上搏斗时弄坏的石砖残骸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大佛光寺后面从前供香客休息的厢房早已经被收拾出来了,叶慈昨夜受了惊吓,于是被安排到最幽静的小屋子里休息。经过一晚上的休息,住持来找他的时候,见他气色已经好上不少了。
床头放着刚喝完的药碗,叶慈的手臂上还扎着银针,余双雪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叶慈此刻也见着了门口的住持,连忙想起身:“住持师父……”
“施主您身体有恙,不便动弹,还是好生休息着。”住持制止了叶慈要做的动作。
叶慈的嘴唇还有些发白,昨日他突然昏厥,可吓坏了不少人。那短短的数个时辰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叶慈到现在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叶慈看着住持,欲言又止。
其实叶慈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伏涟现在的状况,可刚才余双雪在他身旁忙前忙后,实在是没机会问出口,现在住持来了,他又不知该不该问了。
“叶施主是想问鬼子如何了吗?”
叶慈心一跳:“住持师父如何得知……”
住持笑眯眯的,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叶慈:“贫僧正是为此事而来。”
叶慈接过来一看,是一枚极为眼熟的黑色度母牌。住持娓娓道来:“昨日施主您受了惊吓,想必不了解之后发生的事。这枚度母牌便是鬼子掉落之物。”他顿了一下,眼神落在叶慈脸上,“作日他已死去了。”
“!!!”
叶慈猛然一惊,连手中的度母牌都拿不稳。
“施主放心,昨日被杀死的那个,只是鬼子其中一个分身。真正的鬼子,恐怕依旧身在都城被琐事缠绕,不能脱身。”住持缓缓道来。
听到伏涟其实没死,不知怎地,叶慈松了一大口气。
也是,像伏涟这样的祸害,若是能轻易地被一把匕首杀掉,他就不会在人世徘徊三千多年了。事实上,伏涟因为种种原因,此刻他的本体依旧被困在都城的皇宫里。而叶慈逃跑的当日,佛光寺弄出了十几驾马车混淆视线,分别前往全国各地。
而又因为叶慈气息隐遁,伏涟周身无人,于是就放出多个分身,前往各地搜寻。昨夜杀进大佛光寺的……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其中一个分身吗?”
叶慈的睫毛颤了颤,脑海里闪过昨夜那张靠得极近的脸,闪电与黑夜交织之时,若隐若现的那张脸几乎连脸上的纤毛都能看清。
这……竟然只是个仿品吗?
“鬼子的体质,世所罕见,乃是‘无相身’。”住持道。
“无相身?”叶慈困惑。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鬼子为鬼母胎,胎死腹中,从未真正降世,他没有被生下来,故而从来无“生”,既然如此,又何谈“死”,他的血肉不是依托命理而得,而是靠抢夺与融合,故而灵肉一体,称之为无相。
听到这里,叶慈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住持师父,我……昨天看到了一些东西,之前也总是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全身都是白色的女人,我听到有人叫她佛莲鬼母,她是伏涟现在一切的源头。”叶慈嘴巴里酸酸的,这一字一句吐出口,如同吐出千言万语那般疲惫:
“我何故见她?我是何人?”
住持垂目,拨弄佛珠,房内久久寂静,过了不知道多久,住持缓缓开口:“叶施主,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贫僧劣徒的场景吗?”
自然是记得的,叶慈想起第一次见到慧一的时候,还是在皇宫里,他夜里睡不着,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便出门查看,之后……
“慧一回寺后,对我说了此事。他说,他与叶施主同行,偶然掉进阴阳交汇之处,竟有奇遇,于黑天之下见地藏王菩萨骷髅肉身,说是回来后大有感悟。那骷髅俗名光目,为救其母而发大愿,誓度空地狱,因此成佛,故而,她可为地藏王菩萨。”
“可光目只是百千万劫难轮回中的一世,她发愿而成佛,留骷髅肉身渡苦难,所以不可说地藏王菩萨为光目。”住持停止拨弄佛珠的动作,笑言道,“叶施主,你问贫僧你是何人。你有名有姓,有父有母,这个问题,难道还需要问贫僧吗。”
此刻,叶慈也觉出些尴尬来,刚才问出口的问题实在愚蠢,他与住持相视一笑。
“如今话及此处,贫僧也有一事相劝,望施主入心。”住持稍微正了正脸色。
“师父您请讲。”
“鬼子生来是超脱因果之物,而您却仍为红尘之人。故而前世因果今生缠身,那位黄先生应当也同施主您说过,您今生身体与常人有异,是阴阳相撞之果。黄先生见你手相,原是富贵闲人的命格,却被手心疤痕破去,千般万般,说到头来,你今生所尝之苦,全为前世因果所累。”
叶慈的睫毛颤了颤,好像听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是很明白:“师、师父……我有些听不明白……”
“贫僧的意思是,那鬼子便是乱你气运之物。”住持叹一口气,花白的眉毛下,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很,“三千年前,若他顺应天理,作为死胎离世,今生叶施主你就会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三年前,若是他没有加入当地流匪,将叶施主你绑架上山,那么之后你们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你身上的七眼也不会被迫开启,你会按照你原来的命格,和你的父母还有哥哥安稳、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像寻常男人一样,你会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
“当然,现在也不晚。”
住持和叶慈对视着,叶慈一动不动,在住持的目光里,他的一切想法都无所遁形。他明白住持的意思,是叫他远离伏涟,叶慈咽了一口口水:“这似乎……并不是我说不便能做到的……”
“那是自然,贫僧当然知道。”住持又变回之前乐呵呵的模样,“所以,我们还有一种选择。”
“诛杀。”
“!!!”叶慈一惊。
住持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热茶:“看你吓的。”他见到叶慈呆滞住的表情,有些好笑,“贫僧不是说了吗,鬼子体质特殊,乃是世所罕见的无相身。”
“目前啊,现有的经文中并没有关于诛除无相身的法门……”
叶慈干干一笑:“这样啊……”
住持放下茶杯:“贫僧说了这么多,叶施主可明白贫僧今日的来意?”
他视线向下,停留在了叶慈的肚子上:
“鬼怪之胎,不留为好啊……”
还没等叶慈有所反应,住持便已起身欲离开。叶慈刚想有所反应,手臂上传来微微刺痛,定睛一看,自己手臂上的银针不知何时被拔了出来,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回到了针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