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没有月亮,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样子。叶慈觉得困倦得很,早早地上了床,可是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时不时看见窗外有人影越过,叶慈盖紧了被子,盯着窗看,外头的不是鬼便是祝女,总之不会是活人。便是这种时候,叶慈是感觉最窒息的,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活人,虽然明知道外面的外面有着熙熙攘攘的百姓,可现在置身其中,总是忍不住去想。
他太害怕了,于是让祝女们都撤下去了。
只是祝女们没撤下去多久,门外却又传来了动静,好像是有人在外面说话。叶慈觉得很奇怪,他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外面吵吵闹闹的,像是几个半大的孩子。
他出门查看,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三个人。
两男一女,都是少年模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慌不择路地跑到他这里来了,弄得鸡飞狗跳,院子里的花草都被踩得七零八落的。
“你们是谁啊?”叶慈问。
三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叶慈,果真都是不大的孩子,看见叶慈站在这,肉眼可见地慌张了起来。叶慈倚栏而望,微垂着眼睫的模样看着清丽温柔,身上没有鬼气,是活人。慧一目不斜视,余双雪着急的时候便说不出话来,于是一巴掌拍在旁边迟东然的背上:“你快说话啊你!”
“啊、啊?”迟东然被推了出来,他从来没见过叶慈这般样貌的人,怕吓到他,说话都磕磕绊绊的,“我、我们没有恶意的……那个、那个……我们不是有心的,就是、就是那个……外面……有鬼……”在追我们。
不知是不是到了这里的缘故,天上的乌云都被风吹散了半刻,余双雪看着叶慈的脸,眨了眨眼睛,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走上前来:“你、你……请问您是姓叶吗?”
她迟疑地试探着叫了一声:“叶慈公子?”
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眉眼秀丽,还未完全张开,肤白貌美,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叶慈抬眼仔细地看她,渐渐地,眼前的少女与记忆力扎着可爱双髻的女孩重合。
“双雪?”
余双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是我是我!”
叶慈看着眼前的少女,想起自己与她初见时的场景,那时看起来还瘦瘦小小的,十一二岁的模样,懵懵懂懂,带着自己中了暑气的祖父来客栈要碗凉茶。想到那夜的客栈,叶慈心里一凉,伏涟当晚将那座客栈的人几乎屠戮殆尽,是叶慈他偷偷放跑了余双雪祖孙俩。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重逢,眼前的少女眼睛一眨一眨的,灵动非凡。叶慈盯着她看,忍不住伸出手去碰她的脸:“呀……都这么大了啊……”
“还小呢,才十五。”余双雪任由他碰。
此刻外面传来祝女的脚步声,叶慈顿时警觉了起来,来不及继续寒暄了,压低声音冲三人道:“有人来了,快、快进屋!”
迟东然与慧一对视一眼,不再犹豫,快速躲进屋中。
三人进来后,叶慈刚把门关上,倏忽,门口便出现一个身影。
好险。叶慈心道。
祝女敲了敲门:“娘子?”
叶慈坐在床上,心跳如擂,装出被她吵醒不耐烦的语气:“什么事?”
“没事……您刚刚是在休息吗?”
叶慈看着身后的三个少年,六只黑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可爱极了。叶慈善心泛滥,莫名有种母鸡护崽的使命感,他声音冷然,充满了没睡饱被吵醒的烦躁:“我当然是在休息,这么晚了你过来作甚?”
祝女还欲说些什么,叶慈却不让她说了:“无事便退下吧,我想休息。”
“……是。”
这一声应得心不甘情不愿的。
听到祝女离开的脚步声,叶慈冲三人嘘声:“再等等,她还会回来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又有几个身影在外面游荡,无果,离去了。叶慈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刚松开没多久,他便严肃着一张脸教训后面三人:“你们三个小孩怎么没事跑这种地方来了?!这是可以随便闹着玩的地方吗!”
“我们是有正事……”迟东然下意识想要解释,叶慈一靠近他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没时间了,”叶慈一手拉一个,剩个慧一乖乖巧巧地在背后跟着,“此地不宜久留,赶快跑!这院外是迷阵,你们三个靠自己肯定走不出去,待会儿跟在我身后跟紧了!”
屋后有一扇小门,平时都是锁着的。叶慈在殿里住了许久,东西的摆放位置都一清二楚,只是他知道伏涟不会轻易放他走,便不费这个功夫了。可今日的情况不一样,这三个孩子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闯了进来,虽然叶慈暂时糊弄走了祝女,但可想而知,伏涟很快就要赶过来了,在伏涟赶到之前,他要把这三个孩子送出去。
“我们在路上被鬼追杀,但是一进到这里那些鬼就不敢进来了。”迟东然说明情况,“现在那些鬼怕是还在外面围着。”
叶慈开了门,拉着人往外跑,没时间解释更多了,“没事的,跟着我就好了,我会保护你们的,别怕,你们都会没事的。”
踏出门外,便是迷阵,步入其中,四人面前便被无边的迷雾所笼罩,分不清方向。叶慈深吸一口气,一马当先。慧一在最后面护着,看着不远处叶慈的背影,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脸庞稚气未脱,眉心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皱起眉头来都十分好看。
没走多久,面前便又出现了当初那四具死相极惨的红衣僧侣的尸首。无舌者开口,无耳者辩声。再一次面对着梦魇一般的场景,叶慈还是害怕得腿肚打颤,第一具尸体发现了四人的靠近,一声声地叫着,叫得叶慈头皮发麻。
“……没关系的……不要应他就是了……我、我们越过他们……”叶慈强装镇定,还不忘安抚身后的三人。
慧一突然开口:“好凶煞的血阵。”
挖舌挖耳挖眼挖心,把修行之人炼成僵尸,镇于殿外四方,而又相互折合,使四方如曲面,面面相接。慧一看着不知情的叶慈,心里暗暗一沉。
布下这阵法的人,好像是想将什么东西彻底困住,无论是因果还是羁绊,曲折命理,肉体灵魂,所有有关的一切都被禁锢于此。
这里,真的出得去吗?
眼前是迷雾,周围是宫墙,没有左右,只有前后两道,前方被四具红衣尸首拦路,后面却隐隐传来让人不安的动静。
“不好。”迟东然道,“那些鬼好像追上来了!”他一下子转向慧一,“慧一!!!快想办法啊啊啊!”
“闭嘴,蠢货”慧一脸上仍旧没有表情,他动作利索地把余双雪背起来,像是从前无数次这么做过一样,“快跑。”说罢毫无惧色地朝前面的拦住尸体冲去。
余双雪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的,她趴在慧一的背上,被迫冲进尸体群中,眼看着可怕腐臭的尸体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没忍住发出凄惨的叫骂:“啊啊啊啊——我还没准备好啊啊啊!!!慧一你个死人——”
红衣僵尸闻有生灵气息,顿时行动,挥舞手臂,鬼影四起。慧一一手扶着背后的余双雪,一手拿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余双雪手上也没闲着,动作利索地摸出细如发丝的针,肉痛得紧:“慧一!”
慧一闻声作法,佛光加持针上,四散而开,余双雪忍着恶心,将针打入僵尸各处穴道。几只红衣僵尸顿时停了动作,皮下有什么东西涌动着。
“我们跟上。”迟东然心领神会,拽着叶慈往前跑。
慧一的法术只能让他们停住一小会儿,他们要抓紧时间。三人游历天下,被人追着打着的情况不知遭遇了多少遍,眼下的情形应对起来当然是熟能生巧,可苦了叶慈,跑了一路,弄得衣衫不整的,迟东然没有扭捏,一把把叶慈扛在了背后。
曲折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尽头,死气沉沉的宫殿,毫无生机的树木,垂下来的枝条硕大而沉重,像是一只只排列整齐的吊死鬼。
“真是烦死了,这些玩意儿怎么追得这么紧?!”迟东然骂道,身后的鬼穷追不舍,要是说之前还是猫抓老鼠的戏耍态度,此刻就像是疯了似的追赶他们,“咱们还什么都没干呢!这群东西发什么疯,搞得好像我们拐了他老婆似的!”
叶慈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突然,四人速度渐缓。
“没路了?!”
叶慈赶忙从迟东然背上下来:“有路的,有路的。”
他摸上面前的宫墙。叶慈知道这迷雾的厉害,他们刚才跑了这么久,实际还是在因天殿的范围内,面前的这面墙就是他要来的地方。因天殿的边界,只要翻过这面墙,就能出去了。
“你们会翻墙吗?”叶慈回头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面前三个小孩看着斯斯文文的,实际都皮得跟猴儿似的,看着最稳重的慧一并不愿意回答这个粗鲁的问题。
“那你们快过去吧。”叶慈催促着。
余双雪不疑有他,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坐在墙头,向外面眺望,视线豁然开朗。
“小娘子。”
叶慈没有防备地听到了伏涟的声音,浑身一震。猛地向身后看去,并没有伏涟的身影,是的了,这是在迷阵之中,就算是伏涟要赶过来也得花费一点功夫。
“叶哥!”余双雪在墙头叫他,“快上来啊!我拉你上来!”
“……”叶慈看着余双雪伸出的手,对上了余双雪殷切关心的眼睛,眼神复杂,良久,他轻笑一声,并没有选择去拉余双雪的手,“我就不走了。”
“我……不会翻,上不去的。”
余双雪急死了:“你上次也这么说!”她都快急哭了,“这里这么可怕,你怎么呆啊……”
“不好,那东西追上来了!”慧一道。迟东然和余双雪都知道慧一口中的“那东西”是什么,便是他们此次探查的最大威胁,传闻中的新任司祭,伏涟。
迟东然也抓住了叶慈,吊儿郎当的一张脸此刻满是严肃:“说什么话呢,我们已经是同伴了啊!你也不想留在这的是吧,要走一起走。”
远方传来一声嗤笑:“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墙边四人:“!!!”
迟东然:“我的妈呀!”
余双雪:“慧一!慧一!”
慧一眉间朱砂痣愈发鲜红,一把抓住叶慈,眼神坚定:“他们两个,说得没错。”刹那之间,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手持佛珠,念念有词: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有无所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恭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慈悲护持!”
慧一身边像是突然有了某种吸力,坐在墙头的余双雪也掉了下来,被下面的迟东然接住,周围金光大绽,迟东然嘴巴张张合合,像是在说些什么,可是谁都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走!”
在伏涟出现了前一刻,原地的四人顿时无影无踪。
来迟一步。
周围风息浪止,伏涟站在刚才叶慈站着的地方,捡到一颗珍珠。那是他专门选出来的南海珍珠,让工艺精巧的绣娘绣在叶慈寝衣的袖口。
消失了,就这么突然地消失在了他眼前,周围捕捉不到叶慈的任何气息,像是这个人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伏涟感受不到叶慈的存在了。
祝女们战战兢兢,不敢上前触他的眉头。
稀有的珍珠在伏涟的掌心被碾成齑粉,伏涟眼白充血,不多时,墙边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
另一边
短暂的眩晕之后,四人的脚终于踏到了实地,慧一稳稳站定,其他人就没他这么好的定力了,纷纷瘫软在地上。
“……慧一……下次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记得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迟东然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隐隐还有点想吐的感觉。
叶慈还愣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地便逃出来了。
“话说……”余双雪看着前面黑茫茫的一片,暗无天日,奇怪地问,“这是哪儿?”
慧一淡定一瞥,淡定地前行一步,淡定背手,淡定道:“哦,那里是忘川,这条河是三途河,灵魂轮回转世的地方。”
“嗯,没错,我们在阴阳交汇处。”
哈?
剩下三人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