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不死的。

  听上去像是天地对神的偏爱,但对于被放逐的、失去信徒的神祇来说,这无疑是最残忍的诅咒。

  伊洛斯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祂的身体越来越接近人类,几天不吃饭就饿得虚脱,可是再也没有了会给祂面包和浆果的山羊。祂想念阿卡狄亚纷纷扬扬的雪,想念潘身上温暖的青草香,但祂不后悔从潘身边离开。

  祂只是……偶尔,偶尔会看着那苍老的,满是褶皱的右手无名指流泪,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样,那被温柔圈住的触感让祂极其眷恋。

  当祂走投无路,想要走向那片能吞噬所有生灵的海洋时,祂遇见了宙斯。

  正在勾搭秘境海妖的宙斯。

  伊洛斯的闯入无疑破坏了宙斯的兴致,年轻又张狂的主神一脸厌恶地打量这个垂垂老矣的神祇,忽然间,祂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托着下巴闷声笑了起来。

  “孤独之神伊洛斯,你到哈迪斯的地盘干什么?”

  曾经籍籍无名的三流神祇如今现在神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潘神发了疯,把三界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找一只被放逐的蝴蝶。

  是啊,谁能想到祂会在这里呢。罪无可恕的亡灵受罚的地方,冥界至深处,秘海之门。

  “我来寻死。”

  伊洛斯看着主神大人高高在上的模样,和祂并没有什么话好讲。祂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深黑色的海水漫过祂的脚踝,冰冷刺骨,当祂与宙斯擦肩而过时,宙斯按住了祂的肩。

  “虽然这样有违吾曾订立的规矩,但吾还是决定帮你一把。”宙斯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声音听起来有种怪异的温柔,“吾这里有一枚火种,能烧尽世间所有痛苦。你很痛苦吧?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饱经折磨。”

  伊洛斯不觉得这种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更别说自己刚刚得罪了这位放浪的主神:“条件呢?”

  “条件是,把你的骨灰献给吾。”

  “……拿走吧。”

  宙斯只告诉祂这火能烧尽世间所有痛苦,可祂没说烈火灼心本身就是一件至痛至苦的事。神是不死的,哪怕是毁灭之火也要烧上九天九夜,骨灰才能真正平息。

  祂的神身终于死了。但祂居然还有亡灵。

  祂的亡灵保留着祂这一生最美好最温暖的回忆,祂清晰地记得阿卡狄亚丛林里飞鸟振翅的声音,记得亲吻落在脸颊上令人脸红心跳的触感,记得那双神圣而带有侵略性的金瞳。

  祂的引渡人迟迟不来,伊洛斯追随着那些记忆,最后一次回到了阿卡狄亚,现在祂已经是超脱人神鬼三界的存在,就算重新回到这里,潘也无法察觉到祂。

  但是,这里为什么和祂记忆中的阿卡狄亚不一样呢?漫山遍野的月亮草呢?胖乎乎的蜜蜂和圆滚滚的小熊宝宝呢?站在枝头唱着婉转歌谣的夜莺小姐呢?

  为什么这里满地荒芜,寸草不生?为什么死寂的夜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连一阵风也不肯吹拂到这里?

  亡灵伊洛斯慌慌张张地飘上雪山,发现那扇总是紧闭的宫殿大门竟完完全全地敞开着,迷宫深处,温暖明亮的窗户被枯藤封死了,塔尖像是一支锐利的箭,冰冷,毫无生气地刺穿夜空。

  “……潘?”

  曾经祂们相拥而眠的大床上,曾经高大结实的男人如今瘦得脱了相,睡着时抱着祂留下的衣裳,胡茬没有打理,长长卷发铺满了整张床,甚至垂到床角。祂的眼眶已经干瘪了,可是双眼紧闭的时候,依旧有泪。

  伊洛斯就站在床侧,这一刻祂才明白那枚指环意味着什么,祂曾经是那么希望祂能遇见更好的,现在祂后悔了,却迟了。

  亡灵的眼里淌出血来,祂没有再呼唤眼前孤独的神祇的名字,而是从自己闪亮的蝶翅上抹下一点深蓝色的粉末,涂抹在自己唇上,俯身为沉睡的爱人献上最后一吻。

  “伊洛斯!该走了!”

  远道而来的月神托特呼唤着祂。

  “再见,潘。愿阿卡狄亚圣树长青。”

  伊洛斯走了,似乎没有丝毫留恋,因为一切都是祂自己的选择。祂翅膀上的粉末能让潘忘记关于祂的一切,就算祂不这样做,潘也会渐渐忘记祂的,但事已至此,忘得彻底些,更好。

  祂生来就是孤独之神。祂曾经向天神祈求让世间信奉孤独的人多一些,可唯独潘,祂不想让祂陷于孤独。

  在登上那艘船之前,异乡的神祇托特一直在和祂说话,让祂不要害怕,也许会是一段新的旅程。伊洛斯听了想笑,但祂没有,祂只是垂着头,临别时望了一眼阿卡狄亚的方向。

  愿你一切安好。我的挚爱。

  为你献上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

  阿卡狄亚圣山上。潘像是做了一个美好的噩梦,醒来时头痛欲裂。

  祂不记得自己的头发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长了,灯盏什么时候碎的,怀里的衣服是谁的。祂起床,迎着晨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明明是只山羊,却慵懒得像大猫一样。

  祂好像忽然发现自己疏于打理领地,导致这里成了一片荒原,倒真的应了别人的那些闲言碎语,像个死境。

  祂被溪水里的倒影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邋遢流浪汉偷走了祂的脸,总不能是被山野精怪吸了精气吧。潘觉得很不对劲,但祂并没有深想,毕竟这里连鬼都不来,只有祂独自守护着山野和田地。

  是啊。一直以来,从天地诞生之初开始就只有祂独自守在这里。明明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为什么,祂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

  就像是……很孤独一样。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整理好山野和田地之后,潘开始翻阅一些有趣的书,其中不乏猎奇的、诡秘的、不可说的术法。读到一页有关亡灵船的故事,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祂似的,这种感觉让潘格外烦躁,却又移不开目光。

  祂读着这个故事,一股莫名的悲伤和愤怒袭上祂的心。祂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开始着手准备劫持亡灵船。

  也许真的是最近太闲了。阿卡狄亚安静得让祂感到荒凉。

  那艘开往混沌之境的亡灵船,据说只有神的亡灵才能登上。神的亡灵么,在宙斯掌权之后大概已经没有了,但那艘船依旧在行驶。潘是去过混沌之境的,那里面什么都没有,连自己都看不见,像是只有一抹意识残存于世。

  既然已经没有新亡灵登船,劫持亡灵船也就没意义了。还不如直接去一趟混沌之境,看看那里现在是不是如书中所说,充满了怨气。

  潘的神力无比磅礴,但如今连去一趟混沌之境都有些勉强。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迷宫里躺成了废物,所幸祂还记得去那里的路。祂用力打开“门”,穿过长长的廊道,纠结了一下分岔路口的方向,走到尽头,涩烈的风吹痛了祂长长的角。

  无论是什么时候,混沌始终没有改变。

  这里没有书中所谓的怨气,因为这里是神之亡灵的归处,自弑成功的神沉睡在这里,一团团白色的光晕漂浮在半空中,恬淡而安适。

  只有一个例外。

  那是一团白得有些亮眼的光,比其它所有的光团都要调皮,一直在雾中蹦来蹦去。它没有眼睛,也没有知觉,连蹦到潘怀里了也不知道,一直试图越过祂的肩跳到另一边去。

  潘忍不住捏起这个格格不入的小团子:“安静点儿,周围都在睡觉。”

  那个小团子在祂手里晃了晃,发现没法逃走,气得浑身发抖。

  潘发现它是新来的,毕竟它身上还没有太多混沌的气息,这让祂感觉有些好奇。这个不听宙斯命令的神,来到这里还这么不安分,真是不知道该说它什么好。

  潘一个不注意,就发现这小团子麻溜地跑了,跑的方向不是别处,而是祂忘记关闭的“门”。

  “你想出去?”

  光团是无法说话的,问了也是白问。

  潘倒是不怕引渡人或者宙斯来找祂的麻烦,这对于祂来说无疑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但祂没有乐善好施的习惯,尤其是对着这么一个小团子,祂为什么一定要带它出去呢?

  这个问题让潘很苦恼。

  直到那光团漂浮到祂的眉心,轻轻触碰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怎么的。祂觉得这么个小团子还挺可爱的,就当为这片安息地除掉一个祸害吧。

  光团跟随潘进入了“门”,来到了阿卡狄亚。明明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它却觉得这个地方好温暖。真不想离开这里呀,它欢快地漂浮在阿卡狄亚清新的晨雾中,在晨曦的照耀下像马上就会消散的露珠。

  潘捧住这个小小的,调皮的光团,不知怎的,祂竟然觉得有些不舍。但它无论如何是要去转世投胎的,这种事情是哈迪斯的专长,祂只需要和哈迪斯交代一句就行了。

  “要好好长大,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