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稻米香,扬州城郊一望无际的稻田上挺立着几棵可供乘凉大树和零星散落的茅舍外,只有一批批孺子老农弯腰割稻。

  风弦并没有选择清早凉爽的时辰出发,而是等到未时一刻动身。

  正是烈阳高照的时候。

  今日天气闷热,似乎憋着一场大雨。

  柳霄和柳絮午膳没吃下什么东西,去往扬州城郊的路上还在猜测着中午的点心是什么。

  风弦坐在马车一边听她们说笑也不打扰,这似乎是一场令人愉快的深秋出游。

  到了目的地,马夫勒住嘶鸣的马儿,华贵的马车停在坑坑洼洼的土垄上,引来收稻老农的注视,可无论费多大的力气马车也无法行进一步。

  怀玉拉开帘子,正要呵斥马夫怎么带的路,竟然将马车驾到这荒郊野岭来。

  风弦就快他一步跳下马车,“行了,前面的路马车也走不了了,下来随我走去吧。”

  马夫慌忙想要去拿马凳,被风弦阻止。

  “不高,直接跳下来。”

  怀玉拦住要往下跳的柳霄,“少傅您说什么呢!殿下是太女,跳下马车实在失仪!”

  柳絮身边的竺彩还没来得及拦,她就眼疾手快地跟着风弦跳了下去,捞起繁复的衣裙追着风弦已然向前的背影,“等等我!”

  “诶!二皇女殿下!”竺彩焦急地追去。

  柳霄有些急了,马夫顶不住怀玉的逼视,前去马车后面拿出马凳。

  柳霄优雅地走下马车。

  可风弦和柳絮并排的身影已经走出很远,没有一点要等她的意思。

  怀玉气得咬牙切齿,正要高声呼喊让她们慢一点,真是不懂规矩,没有尊卑之分!她们怎能走到太女之前!

  柳霄见风弦身边柳絮快活的身影,已经有些忍耐不住想要跑过去与她们同行,但碍于身边怀玉的告诫,只好端着架子缓缓向前。

  风弦停在一棵正在发黄落叶的大树下,树下已经堆叠起很多稻谷,等着农妇用推车将其运回农舍。

  柳絮捧着被阳光晒得泛红的小脸,试图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

  她很高兴地围着大树左右转圈看着一切令她新奇的事物,她从出生就一直梦想能够离开皇宫,来外面瞧一瞧。

  金黄稻田里潺潺的流水、土地中鸣叫爬行的蛐蛐小虫、甚至风卷着燥热的旷野气息都是她在冷宫中不曾见过,却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

  风弦将看起来飘逸实则拖沓的垂发挽成一个髻,用银簪别在脑后。

  柳絮好奇地看着她脱下鞋袜,走进水有脚腕高的水田里,朝水田中心劳作的老农妇走去。

  老农妇没想到远远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风弦会亲自下田找她,她下意识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

  “贵、贵人恕罪,老妇不曾远迎……”她不知道行礼的礼仪,说着就要直挺挺地跪下。

  风弦好不容易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拉起,“老人家,我教导着两个孩子,在家骄纵,可否向您借三把镰刀教她们历练一番,以育惜衣有衣,惜食有食之念。”

  老农妇被她的容貌惊得恍了神以为自己听错了,瞧见她谈吐不凡,站在岸上的柳絮和柳霄又是金枝玉叶的瓷娃娃模样不禁有些疑惑。

  富人的孩子也要下田种地?

  “您看,这天上乌云密布,一会怕是要下雨,两个孩子也能帮您一些小忙……这里有……”风弦说着就要拿出身侧的荷包想要给些报酬打消老农妇的顾虑,却不料荷包不知落在了哪里……

  关键时候掉链子!

  风弦面上笑意不减,取下头上的几支琉璃流苏首饰,放在她手心,“就当帮我一个忙。”

  老农妇连忙推辞,“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贵人使不得,使不得……”

  风弦用手握住她因收谷干裂开豁口的手,“您就收下,取来镰刀就好。”

  老农妇拗不过她,又想起久久卧病在床的夫室和尚在襁褓的孙儿还是收下。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老妇这就去取来!”老农妇转身趟着水跑到农舍里拿出多余的镰刀。

  风弦接了镰刀,道过谢回到岸边。

  柳霄和怀玉正好也到了大树下。

  风弦递给两人镰刀。

  柳絮好奇地接过。

  怀玉嫌弃地接过,并用手绢将沾满泥土的木柄擦干净后递给柳霄。

  柳霄不以为然地接过。

  风弦摆手让竺彩和怀玉退远一点。

  竺彩看了看一脸天真的柳絮,向后退出几步。

  怀玉又拦在柳霄面前了,“太女殿下淋雨病才刚好,你到底要她做什么?!”

  风弦拿起镰刀,取出腰间早就缠好的几根多余的绸带,割断,给两人演示如何将宽大的衣摆束绑在腿上。

  “今天穿的衣服不是短帮,拖泥带水的容易降低效率,弄脏了衣物。”

  柳絮上前拿过绸带,照着样子给自己绑了两个歪七扭八的结。

  风弦上前帮她调整一番,瞬间变得结实又美观。

  怀玉从没为柳霄做过这些,他有些手忙脚乱。

  柳霄拉了拉他的衣角,“怀玉,你去和竺彩坐在旁边就好,不必插手少傅的决断。”

  “可是……”怀玉还想再说。

  柳霄伸手将他推到竺彩身边,“好了,你现在就一句话都不要说,直到少傅带我们回到宫中!”

  怀玉听罢只好愤愤地站在竺彩身边。

  柳霄今日穿着的衣裙不仅下摆宽大,衣袖也是广袖的样式。

  风弦见状又抽出一段绸带,拉过她的手将衣袖拢上去固定好,露出两段藕节似的粉嫩手臂。

  等一切都准备好后,风弦拿出手上的镰刀。

  “这是什么?”风弦发问。

  柳霄率先回答,“镰,锲也,刈钩自关而西或谓之镰。是用来除草割稻的农具。”

  柳絮没见过,认真地听着。

  风弦肯定柳霄的答案,“对,镰是用来割稻的农具,那如何割稻呢?”

  柳霄拿着锋利的镰刀犯了难。

  柳絮蹲下身,尝试地拽住脚边的杂草用镰刀的内侧割掉,“镰两侧的刀刃都很锋利,用内侧隔断可以吗?”

  风弦笑了笑,“自然是可以的,但你的镰刀距离自己太近,稍有不慎就会割伤自己。”

  她说着便走向水田,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看好了,成熟的稻穗会下垂,要握住稻子的秆部,不要用力地拉拽,不然稻子会脱落到水田中,将稻子拢在一起后,用镰刀的内侧刃口对准禾杆,用力一拉,注意不要割到手……”

  风弦边说一边演示了一遍,一把稻谷拦腰截下,沉甸甸的稻穗一点没落。

  “好厉害!”柳絮兴冲冲地要上手。

  她脱下鞋袜踩到水田中,被烈日晒得温热的水和着细腻的泥土陷入她白嫩的脚丫间。

  温和中透着一股野性。

  柳絮学着风弦的模样拽住稻谷割下,小手拢不起太多,截口也拉了几次镰刀导致不整齐,但她握着小小一丛稻穗笑得很开心。

  柳霄脱去鞋袜,正要下水。

  怀玉见状又要快步跑来。

  柳霄见状硬生生将他瞪了回去。

  她跳下稻田,软烂的泥土让她站不稳,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风弦伸手拉着她,带柳霄走到水田中心。

  烈日下,一身素衣的风弦拿着镰刀,毫不嫌弃地带着她在浑浊的泥水中割稻。

  两个孩子午膳没吃多少东西,干了一会就觉得腰酸背痛精疲力竭,柳絮拿着镰刀和割下来一小堆的稻谷坐在田垄上。

  “啊——好累——”

  柳霄硬撑着继续弯腰割稻,其实她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她是长姐,自知得要给妹妹做好榜样。

  风弦带着柳霄柳絮坐回大树下,怀玉赶紧从腰侧抽出干净的丝帛,为柳霄擦汗,拿出水壶倒在杯中给柳霄喝茶。

  柳絮没多大讲究,坐着不舒服就想躺在倾斜的草地上。

  但害怕被竺彩说,只好看向风弦。

  风弦向她点头。

  柳絮毫无顾忌地躺在草地上。

  忽然手边飞来一只低飞的蜻蜓。

  她敏捷地双手上下一合,蜻蜓被罩在手中,透明的翼触碰到手心,痒痒的。

  柳霄与风弦的目光被吸引。

  柳霄看着柳絮努力想要透过指间缝隙探看的神秘样子,不禁发问,“那是什么?”

  柳絮突然起了逗弄皇姐的心思,一骨碌爬起来将手放在她面前,“你看看?”

  柳霄不疑有他,刚刚凑近她合拢的双手,柳絮就坏心眼地打开,重见天日的蜻蜓没有目的地乱飞,撞到柳霄的脸上吓了她一跳。

  “阿絮!”柳霄怒喝。

  柳絮见状赶紧跑开。

  柳霄哪能让她轻易跑了,急忙追上去。

  风弦在两人身后喊道,“别踩坏了庄稼!”

  两人听后乖乖地从水田上来,在田垄相互追赶。

  欢快的笑声传遍了扬州城郊。

  ——

  柳珹与莘澄站在不起眼的农舍边,看着风弦带着两人割稻玩耍的一幕。

  “瞧,风弦与朕的霄儿和阿絮相处得多融洽,朕已进封她为太女少傅,在大梁无人能伤得了她。”柳珹欣慰地看着这一切。

  莘澄知道柳珹带她来看这些,是为了让自己服从她的安排,去镇守北土。

  但……南疆的战事,她真的割舍不下。

  “民间流言四起,风弦的名声越来越大,却也有小人说她此般年纪尚未婚配,偏好女色……”莘澄想起昨日旅馆女侍送饭时多嘴说的一句话,有些隐隐的不安。

  “将军是想朕给风弦许个夫侍?”柳珹轻笑一声,“呵,也好,风弦若是在大梁安定下来,将军也不愁回来后见不到她了。”

  莘澄自知多说多错,“臣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朕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柳珹看着柳絮和柳霄奔跑的身影,久久不愿挪开视线,“朕会清查流言从何处来,处决散播流言之人,胆敢妄诽朕钦定的少傅,也真是有这个胆子……”

  “北土路途遥远,寒冬也是难熬,你在洪州过了冬后便启程吧。”柳珹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莘澄咬唇,闷声道,“是。”

  惊雷响动,阵雨来得又急又大,怜谷急忙带着柳珹返回皇宫。

  莘澄看着风弦抱着稻穗和柳絮柳霄奔向农舍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转身进了扬州城中。

  ——

  三人一下午打了一大捧稻子。

  风弦用长凳架起木条,将布袋放在长凳下,伸手将稻子摔在木条上,沉甸甸的麦穗掉落在布袋中。

  一大捧稻子最后只有小浅袋稻谷。

  正搬着稻谷的老农妇见状,连忙从农舍里拿出几个用白面磨好的窝窝头出来招待三人。

  “两位小姐累了吧?这是昨日刚烙好的窝窝头,俺中午没舍得吃,给你们吃吧?”老农妇自知不能亏待了将首饰给自己的风弦三人,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来。

  “啊?中午没舍得吃?你中午没吃饭吗?”柳絮没有接过老农妇拿来的白面窝窝头。

  老农妇慈祥地笑了笑,“您可别嘲笑俺了,吃饭多不顶饱啊?中午没吃也没啥大不了的,俺一天吃一顿也能做好多事哩……”

  柳霄听了直起腰来,“老人家,这稻田这么大,今年收成看起来也不错,怎么会一天只吃一顿呢?”

  老农妇叹了一口气,“稻田里的稻子看起来那么多,实则很多谷子有稻无实,俺家里穷,只剩下俺夫侍、小孙三口人,小孙子体弱更要一日多餐地喂着,剩下的谷子勉强养活自己罢了。”

  风弦问道,“今年收成不出彩,税收可有缓和的农政传下来?”

  老农妇摇摇头,“无天灾人祸的,朝廷哪里肯减免税收啊,再说南方那边还在打仗,俺女儿一去就去了六年,再也没回来,参军的抓人,如今也只剩下俺们这些病的、老的、小的在家罢了。”

  柳霄抿唇不语,母上定的税收是不能超过种二十税一,不算很重的税赋啊……

  “老人家,扬州的税赋是多少?”柳霄问道。

  “县令都说是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的,说天下都是种十税一。”老农妇回答,说着又端出白面窝窝头朝风弦道,“您别嫌弃,俺拿不出好东西来,但您给的东西让俺家能度过这个寒冬了,俺父侍的药钱不用愁了……”

  风弦接下老农妇给的窝窝头,“谢谢老人家的心意,雨停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老农妇送她们一直走到村口。

  风弦上了马车,拿出白面窝窝头。

  柳霄没有拒绝,她拿起来啃了一口,又硬又干,很不好吃,但她还是强硬咽了下去。

  柳霄脸上浮着被太阳晒过的,健康的红色,她道,“想不到身为百姓父母官的县令居然敢擅自抬高税收,简直罪至连诛九族。”

  柳絮抿了抿唇,“老人家一人扶持家中,打仗缺的女子让老无所依,幼无所养……”

  “我们回去告诉母上!”

  风弦不说话,浅笑着看着两人。

  柳霄和柳絮的能力是不可遮盖的光辉,她要让其发光发热。

  一来,柳珹会因此对自己放松警惕。

  二来,拉拢了大梁太女和二皇女的人心。

  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