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都是艳阳天,尚不用顾及屋漏。

  宫里的饭菜衣物倒是送得勤快,但一看就知道是被“特殊吩咐”过的,菜是馊的,饭中掺石,衣物都是粗麻,穿在身上刮得皮肤一道道红印。

  姜毓时常蹲在荒芜的庭院前,捣鼓着泥土,她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周身都有一股淡淡的异香。

  风弦总是在周围到处穿梭,不知所踪,她要去找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孩报仇。

  她正在宫道左右拐着试探哪里还有没有搜寻到的地方,却迎面碰上怜谷。

  怜谷身着紫色宫服,手持拂尘,身后还跟着几个女侍。

  “停停停,你怎得这样不懂规矩,果然是不知哪个小疙瘩地里出来的东西。”怜谷的白眼都要飘到天上去了,“正好我也要来找你,你便跪下听旨吧。”

  还没等风弦说话,怜谷身后的女侍上前使劲压住她逼她跪下。

  风弦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传陛下口谕,今日朕嘉赏各方将士于临汀台畅饮宫宴,风弦与各乐师及时就位,随宴弹唱,宴未止,音不可休,钦此。”怜谷轻蔑地看着她,“接旨吧,风弦。”

  “大梁若有规矩,你需得称我一声殿下。”风弦站起身,拍了拍膝下的尘土。

  怜谷早有预料,递给周围女侍一个眼神。

  风弦还未说出拒绝的话,便觉脑后一疼,随后不省人事。

  “当心着些,别伤了她的皮囊。”怜谷嘴上虽这么说着,但看着倒在地上的风弦还是抬脚踹了踹她的肩头。

  “嗯,带回去吧,就放在临汀台边上的偏殿里。”

  怜谷回到泰和殿,汇报给柳珹这样的状况。

  柳珹点点头,挥手让她退下。

  她起身前往临汀台偏殿,看着躺在软榻上紧闭双眼的风弦,笑了出来。

  万金难得一曲,你还不是得栽在朕手里。

  ——

  临汀台建于皇宫御花园荷花池中心,皇族的宫宴都是在此地大办。

  本是小荷露尖角的时节,池中荷花竟已开了大半。

  迎风走来的人群皆被荷花的清香熏得半醉。

  临汀台旁边苍色的山岩假山上栽着白玉似的兰草,金顶石壁,红漆大柱上雕绘着各种各类的龙凤图案,龙凤的眼内还镶嵌着红蓝宝石,色彩斑斓。

  台上的阁楼檐角都是精致非常,檐角挂着几串别出心裁的花萼形檐铃,雕花阁板上悬挂着轻纱彩绸,清风浮动,期间传来浅浅丝竹声,让人有种身着仙境之感。

  临汀台已是人声鼎沸,风弦正在侧殿睡得香甜,却被临头一兜冷水浇得惊醒过来。

  冰冷的井水顺着她的唇角发丝流下。

  风弦扒开面前盖在眼上的头发,怒视站在一边的怜谷。

  怜谷讥笑道,“睡得这样香甜,看来质子殿的待遇不是特别好吧?”

  “你也好意思说,我还以为大梁连一床好榻、一件被褥也给不起呢。”风弦不客气地回敬道。

  怜谷被噎住,烦躁地挥动了一番手中的拂尘,“今日皇恩浩荡,陛下倒是给足了你脸面,免去了你与众多乐师一同演奏,梅君求情,想要与你比试一番琴技,要说梅君,那是三千宠爱集一身艳冠后宫,你最好好自为之,知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风弦还在拧干自己的头发,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

  怜谷吩咐身后的女侍,“带她下去梳洗一番,穿的都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还不是大梁的待客之道……”

  “给我堵住她的嘴!”怜谷挥舞手上的拂尘抓狂。

  女侍手忙脚乱地扯出帕子堵住风弦的嘴。

  ——

  “大将军似乎有心事?”柳珹摇晃着手中的金樽,紫红的酒液酿出的酒香回荡在鼻尖。

  莘澄没想到她会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柳珹笑了出来,微醺的醉意已经迷蒙上她的眼,酒易上头,白皙的脸颊上已经染上红晕。

  她忽地站起身,虽然有些醉意,但脚步倒还是稳健,她快步地走到莘澄面前。

  正在起舞的舞姬急忙避让,梅君本坐在君王侧,见状想要去扶她。

  柳珹挥手让他坐好,莘澄起身行礼。

  柳珹并未出声让她免礼,扶着她的肩头伏在她身边暗语,“莘澄,军机处的匣子有人动过,少了许多朕的密令和盖有你军印的信件,你有没有……”

  莘澄难以置信地抬头,触不及防地与柳珹对视。

  柳珹很想要在她的眼里看出什么,但她眼中澄澈得像是一潭青山中的湖水,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

  莘澄刚想开口。

  柳珹心中已有了答案,“朕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有人在这里动了手脚,好不容易等到户部侍郎牧荷上书弹劾莘澄。

  朝廷中以牧荷为首的复旧党一直明里暗里地揪柳珹实行的新法,说什么先皇列祖从未实行过这样那样的法律制度,说柳珹数典忘祖,柳珹早就想把她们一锅端了。

  刚刚抓住她们的一点辫子,这下好了,证据没了。

  那日夜访将军府也是逢场作戏,地道也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莘澄也早就知自己会成为诱饵。

  可惜,她们费心伪造的东西一夜之间便没了踪影。

  柳珹也失去一个把她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真该死。

  到底是谁那么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军机处,还能带走匣子里的密令。

  所有人见柳珹一脸阴沉的样子,忽然安静下来不敢出声。

  梅君见气氛逐渐凝固,赶紧起身行礼缓和胶着的气氛,“陛下定是乏累了,侍身来为陛下和众位将士奏一曲《潇湘水云》助助兴,解解乏吧?”

  在座的都是人精,见梅君开口,立刻给台阶。

  “早就听闻梅君是汴京第一才子,舞艺琴技具是绝佳,若能听得梅君一曲,便胜天上仙了!”

  “今日果然让臣大开眼界,梅君一曲可敌世间万音,定是犹如天籁。”

  “梅君善琴是早有耳闻的,都说梅君一曲,宛若寒松吟,今日总算要让臣等赏鉴一番,陛下不会藏着美人不肯献技吧?”

  柳珹赞赏地看了梅君一眼,转身又坐回龙椅上,“怜谷,把梅君的绿绮拿上来。”

  “是!”怜谷挥手让女侍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琴端上台,俯身在柳珹身边低语,“陛下,那风弦……”

  “带上来,朕养着她是让她吃白饭的吗?”柳珹看着身边的怜谷,感觉她越发不会伺候人了。

  “是、是。”怜谷惶恐地低头向后退去,转到偏殿去找风弦。

  风弦听到临汀台传来琴音,便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被拖上台去。

  门关着,两个膀大腰粗的女侍把守在门口,风弦左右找着哪里有别的出口可以翻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一扇松动的窗户,她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棂,入眼是青葱的竹林。

  风弦左右寻找一番,将一张梅花凳放在窗前,站上梅花凳,刚好可以跨出去!

  忽然,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

  风弦还来不及收回那跨出去的腿,不上不下的样子让怜谷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时间好像忽然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弦忽朝她笑了一下,怜谷被她的笑容晃了神,再回过神来只发现那被扒得七零八落的窗纸还在颤动。

  “快去逮住她!别让她跑了!”

  临汀台歌舞升平,侧殿乱作一团。

  风弦秉持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原则,蹲在窗边一动不动,她紧紧靠着墙。

  怜谷一脸阴沉地站在窗前,看着面前的竹林狠狠道,“跑得倒挺快,一会捉到你,看我不把你一身兔子毛都给拔了!”

  风弦听着竹林里密集的脚步声屏息。

  可能是怜谷一直站在这里,官威大,没人敢在她面前乱晃找寻,以至于风弦一直没有被发现。

  听着身边人一波波来报备寻找的何处何处并无风弦身影之类的话,怜谷的心情开始从气愤转变为慌张。

  若是人丢了,那自己的脑袋可就要落地了……

  风弦听着外面声音渐歇,正准备伸一伸蹲麻了的腿换个更舒服的方式,却听一尖利女声从头顶传来,“小兔崽子在这里!给我抓住她!”

  怜谷说着就要探下身子去捞她的头发,风弦眼疾手快在地上滚了一圈躲过,刚要真起来却被她掷过来的拂尘砸到。

  女侍的动作太快,风弦还没站起来就被双脚朝天抬到了怜谷面前。

  怜谷接过女侍递来的梳子,为她梳整齐垂下的青丝,笑意盈盈的,但笑意不达眼底,“你是要这样被抬上去,还是自己走过去?”

  风弦叹息望天,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啊——我自己去。”

  话音刚落,女侍同时放手,风弦脑袋碰地,疼得哀嚎。

  “你把我碰傻了,我弹不来琴了……”

  怜谷接过女侍递过来的拂尘,脸上笑容不减,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你若再拖延,你说的话也可以变成现实。”

  “请吧。”

  风弦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扶端正宫仆给她打扮好的簪花。

  两个女侍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怜谷绕路又站到了柳珹身边。

  临汀台上琴音未落,只见飘动的彩绸中端坐着一位青衣男子,面如冠玉,清雅秀逸。

  他专注地看着琴弦与指尖的动作,宽大的衣袖不时拂过漆黑的琴身,惹得人无端想起不时拂过海岸线的海浪,轻盈,总是惹人疼爱。

  在座的人,不是沉醉在那片海浪中,就是陶醉在他俊秀的脸庞中去了……

  唯有莘澄注意到悄然站在台外的风弦。

  她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风弦看了一眼台内的景象便不愿再看,这般奢靡的场景她在尧夏一向是不屑参与的。

  那琴音她也不甚喜欢,雕琢的气质太重,反而失了本真。

  一曲奏毕,百官又是大加赞赏。

  梅君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柳珹一早就对他做出的承诺,攀着柳珹的手,伏在她身边低语,“陛下,您答应过侍身……”

  柳珹眼里满是宠溺,顺手搂了他,让他坐在自己怀中,“朕对你总不会食言。”

  怜谷想递给站在台前的风弦一个眼神。

  风弦蹲在假山前:这个兰花到底是怎么种到假山上的,假山上也没土啊……

  百官开始歌颂帝君爱情百年好合。

  柳珹甩给怜谷一个眼刀。

  怜谷清了清嗓子,“宣,尧夏质子风弦进殿。”

  风弦起身,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

  她忽然想到接下来要弹琴给这些人听,瞬间变得生无可恋。

  百官只见来者缓缓起身,她白皙的皮肤没有瑕疵,轮廓线条明艳,好看柔软的薄唇抿着,一双凤眼冷淡又通透,好似一切俗物都无法落入美人眼中

  她如高山上的一泓清泉般清冷,一身月白锦袍随轻移的步伐飘起,墨发如云,只留做工精致的素银簪花装饰,也难掩半分美貌。

  梅君坐在帝王侧,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跟别人一样,盯着风弦许久。

  他悄悄去观察柳珹的脸色。

  还好,她并没有发现。

  梅君松下一口气,缓缓开口,“想必这位殿下就是众人口中的‘琴中仙’风大师了吧?您……”

  风弦俯身行礼,“陛下圣安,梅君谬赞,还未有人称呼我殿下,只唤我本名便好。”

  柳珹看她还算懂规矩,伸手将梅君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你算是懂琴之人,不如你来评一评梅君那曲《潇湘水云》如何?”

  梅君满眼希翼地看着她,像是一个渴望嘉奖的孩子。

  风弦的嗓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像是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干净而冷冽。

  “俗。”

  俗不可耐。

  梅君没想到她会这般不留情面,表情瞬间凝固,上扬的嘴角笑得有些牵强。

  柳珹还未发话,下面的文人武将也不敢开口。

  她俯视着台下躬身行礼的风弦明艳的脸庞,忽然感觉她本就该这般神采飞扬,傲视群芳。

  柳珹站起身,不甘被她的气势压倒,神色凌厉道,“放肆!梅君之姿可是你等可比拟的?”

  风弦掩下眼眸,当做没听见。

  怜谷正要让女侍上刑,却听柳珹又言,“亏得梅君敬重你,不然我必让你一步一跪拜地进临汀台!来,让众人见识见识你到底多大本事。”

  风弦看怜谷端来的梅花凳和琴,梅花凳上有密密麻麻的小尖刺。

  她看了一眼高位上的柳珹。

  柳珹嚣张地朝她笑了笑。

  风弦知道自己再嚷也没什么用,矮身坐了上去。

  她微微皱眉,凳上的尖刺还涂了别的什么药物,扎破衣物触到皮肤痛痒非常。

  但风弦还是抬手在琴上抚起音。

  众人这次倒是真正沉醉在琴音中了。

  一曲毕,余音绕梁。

  柳珹知晓,她再没有心力去调音,连她这般的外行人都能辨别出风弦今日弹的曲子较之那日为姜毓求情的曲子,灵气削弱了大半有余。

  但她就是要顿挫风弦的锐意傲气。

  半晌后,柳珹悠悠开口,“风大师这次怎么不调琴音?”

  风弦下唇已被抿得发白,可见痛痒难耐。

  “……”

  她不想回答,正要站起身。

  柳珹发觉,快步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的右肩,重重地把她按在凳子上。

  风弦咬牙,一双美目含水,双手撑在檀木琴坛上,指尖用力到发白,几近透明。

  柳珹看着她眼角泛出的点点濡湿,心底感到一丝丝难以忽视的异样情绪。

  疯狂地压抑着的兴奋。

  “风弦,说些好话很难吗?”柳珹手下的力道更重一分。

  莘澄发觉,正要起身阻止,却被身边的镇南侯拉住。

  “母亲,风弦她……”

  镇南侯朝她摇摇头。

  “……当清风明月处高堂,如遇知音,方弹正音。”一句话说完,风弦只得闭眼不去看他人丑恶的嘴脸,以能够全心意地控制自己不痛哼出来。

  柳珹看着她额角滑落的冷汗,快意地笑出声,“哈哈哈,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