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珹怒气冲冲地带着风弦赶回了城外驻扎的都城守卫营中。

  “你已经到了城外,为何不进去?”风弦被女侍丢在地上,左右张望一番。

  “大胆,区区逆贼还敢以下犯上!”女侍说着就要举起手掌她的嘴。

  柳珹拦下女侍, “你倒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风弦耸耸肩改口, “那陛下不愿答我便不说了。”

  柳珹好整以暇地拍拍衣袖, “朕九五至尊,自然是要有该有的仪仗,不过现今百姓都已睡下,也不便大张旗鼓地进城。”

  “可我看潇湘馆里人还挺多。”风弦看向柳珹。

  柳珹还以为能听到她嘴里讲出什么体恤百姓、民风淳朴之类的话来,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些。

  顿时,她扬起的嘴角被生生截下,在秀丽的脸上显得有些尴尬。

  “没想到将军那么豁达,还带着你去潇湘馆?”柳珹转言将问题抛出去。

  “陛下带我出来的时候我见过,陛下不也看到了吗?”风弦指了指她身边的女侍, “她肯定也看到了,她还跟站在门前的那个小倌挥手,肯定是良久不见……”

  “你闭嘴!”女侍大喝。

  柳珹审视的目光看向贴身女侍怜谷。

  怜谷躬身低头,不敢与柳珹的目光对视, “陛下明鉴!奴与陛下寸步不离,一举一动必不会逃脱陛下圣目,怎……怎会有此事发生?再说陛下最痛恨□□之物,奴更是将陛下圣言铭记于心呐!”

  柳珹早就听她那一套翻来复去讲得厌烦,挥挥手让她退下。

  风弦站起来,走到柳珹面前, “陛下,今晚……”

  “来人,把她和姜毓关在一起。”柳珹向后退了一步, “不知好歹,朕让你不必在御前谦称,你也别不知好歹得寸进尺。”

  “没有人能在朕这里贪得半点便宜,自然也不会养着吃白饭的,你本罪以致死,但妙在有一技之长。”柳珹看着风弦渐渐消失的身影, “万两黄金难得一曲……呵。”

  风弦从一个牢房进入了另一个牢房,说真的,自身感觉没什么太大区别,除了那温暖的稻草堆变成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孩。

  小孩披头散发遍体鳞伤,只剩下腹部在微微起伏。

  风弦围着小孩转了一圈,发现她的长发将整张脸都覆盖住,看不清样貌。

  她蹲在小孩面前,伸手撩开散在小孩脸上的发丝,却看见一双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风弦被惊得后仰了一下, “还活着干嘛不做声?”

  姜毓并不打算说话,依旧凶恶地盯着她。

  好像风弦和她有杀母之仇似的。

  风弦盘腿在她面前坐下,伸手去探她腕间的脉搏, “跳得这么微弱还能睁眼?”

  “……”姜毓嘴角似乎动了动。

  风弦看懂了,她叫自己滚……

  但风弦偏不,她在姜毓面前稳坐如山, “小孩,你叫姜毓?”

  姜毓见来者不是柳珹,瞬间没了再与她交谈下去的兴趣。

  “别闭上眼啊——”风弦左右看了看,都没有任何有趣到值得一讲的东西。

  姜毓的呼吸也渐渐平息。

  风弦见她连腹部的起伏也快消失不见,急忙摇了摇她的身子。

  “喂?姜毓?醒醒?”触手粘腻,借着月光才发现是血。

  姜毓没再睁开眼。

  风弦跑到门前摇晃挂在门框上的锁链,锁链相互碰撞,发出杂乱难以忽视的声响。

  “做什么!滚回你的老鼠窝里去!”腰间别着刀的女侍穿着深蓝的官服立在门前,怒声呵斥。

  “姜毓快要不行了,她呼吸都快要没有了。”风弦指了指身后的姜毓。

  “军里随行的医师已全部派遣回去,现在到哪里去给她找人?你与她素不相识,现已夜深,若是扰了圣上安寝,小心连你一同掉了脑袋!”女侍抽出刀想要把风弦逼退,风弦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摇晃锁链。

  “你找死!”女侍说着就要把刀顺着牢房木桩的缝隙捅进去。

  风弦避不及,手臂被划了一道不浅的口子。

  被利刃划开的锐痛瞬间席卷脑海,鲜血更是流得到处都是。

  “住手!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早时跟着柳珹的女侍带着一群人站在门口,只见她已经换下了便衣,穿上了紫色的宫服,右手臂弯还搭着一个拂尘,拂尘顶端镶嵌着一颗夜明珠。

  “大人,就是此人作乱。”带刀女侍指着风弦。

  怜谷偏了偏头,女侍低头拱手退下。

  “你随我来。”怜谷示意身边跟着的女侍打开锁链。

  风弦看了看大开的牢门,又转头看了看躺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姜毓。

  “陛下早已听闻了这边的动静,你若是乖乖听话,她倒还能捡回一条命,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怜谷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风弦抹去手臂上喷涌出来的血,抬脚跟上。

  “等等,先给她的伤包起来,若是落在陛下的帐中,倒真是晦气。”

  风弦接过女侍递过来的白巾,自己缠了几圈就和怜谷走了出去。

  姜毓躺在那,像是一枝在寒风中飘零的秋叶。

  ——

  风弦拢了拢身上的薄衣,轻纱似的材质,飘扬却挡不住春夜的寒意。

  手臂上渗透出的血迹凝固在经帛上,手法不甚专业,但好在血并未成股滴下。

  怜谷停在大帐前,上面立着大梁的军旗。

  怜谷用拂尘撩开锦绣针织金线的帐帘,风弦弯腰进去,身侧垂下的白衣染上点点泥灰。

  烛光受了帐外的寒风吹拂,摇晃斑驳地照在抱膝坐在榻上的人儿,柳珹头上的冕旒与簪钗已经卸下,其踝长发散在四周,脸上本来张扬肆意的神采已经退去,那双狭长的狐狸眼里也只剩下淡淡的疲惫。

  她见风弦进来,微微抬眼,指了指榻边落地青铜连理烛灯下的琴坛。

  “弹。”柳珹只着寝衣,声音好似染上了些嘶哑。

  “姜毓……”

  “朕知道,朕叫你弹。”柳珹伸出如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按揉着太阳穴。

  “若是姜毓是个凶恶的老女人我也不会多管闲事,但她还只是个孩子。”风弦出乎意料地听话,端坐在琴前,施舍般出手抚摸了一下漆黑的琴身。

  摆放在琴架上的伏羲琴一看便是仿制的,但漆黑发亮的琴身在烛光的照印下更显温润,触手生暖意,想来制作时也是费了些心思。

  风弦算不上多喜欢它,这琴看起来肃穆得紧,她心中的乐礼都是随意而自由的,像是开满野花的草原上吹来的三两春风。

  “姜毓小小年纪狼子野心,养在身边终成大患,死了也好。”柳珹无所谓道。

  “她还小,哪里懂得善恶。”风弦已经开始试着调音。

  “琴已是正音,为何还要继续调?”柳珹不解。

  “执琴者难辨音色,但这正是考验。”风弦扭动琴轸,琴弦开始绷直或松懈, “琴师弹曲,都是按照谱子,所以需要所谓的正音。我弹琴从不看谱。”

  “世人都说你一曲便是绝音,万金难求一曲,到头来还不是因为朕一句话,你就得乖乖地坐在朕面前亲自弹给朕听吗?”柳珹脸上似乎又恢复了些肆意的笑容。

  “世人不懂善恶,亦不懂琴音。”

  风弦说完,未等柳珹回答便落指在琴弦上留下点点音律。

  柳珹本想大声呵斥,却听着悠扬的琴音停了下来,琴音婉转飘扬,忽而如潺潺流水叮咚,忽而如高山瀑布激荡,忽而高昂如行军的号角,忽而低沉如老妇的哀诉……

  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般从柳珹面前闪过,她好像从流水般消失的片段中看到了什么让她早已遗忘的东西,她匆忙想要抓住那乍现的灵光,却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她微微发红的颊边留下些湿意,再伸手才发现泪痕早已干透。

  “你……”柳珹平复了一下自己发出声音中带着的颤意, “哼,也不过如此,和朕的梅君也差不多。”

  风弦收手,没再碰过伏羲。

  “陛下,稚子何辜?”

  柳珹闭上眼不想对上她灼灼的目光,但琴架边炙热耀眼的烛光还是在她的眼前跳跃。

  她伸手覆在眼上, “怜谷,去叫御医。”

  怜谷在帐外应答称是。

  风弦点头,准备起身回去。

  “别走,你再弹一曲给朕听。”柳珹出声阻拦。

  “陛下去找梅君吧,我要回去睡觉。”风弦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帐外,不顾身后的叫嚷声。

  等到怜谷想要去拦她时,柳珹又改了主意, “你让她走!朕才不稀罕她弹的琴!”

  风弦又回到了姜毓所在的牢房,那里早已围了几个披着蓝纱身边挎着医箱的御医。

  几人左右商讨着,无非是些“药引难凑,药气相冲”之类的话,她听不太懂,只好坐在一边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女孩。

  小孩左右看起来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模样清秀但那一双浅浅的眉毛确实好看,弯弯巧巧的样子像是天生带笑。

  她皮肤也算白皙,不然身上斑驳的痕迹也不至于显得这样狰狞。

  风弦叹了一口气,盖住手上的伤,靠着墙边酝酿着睡意。

  左右不过是那小孩该经历的命数罢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柳珹执政的大梁,真的比他国强盛安康甚多。

  多年征战打下来的国土让此刻的大梁一跃成为疆域最为辽阔的时代,国运昌盛,政通人和。

  属于大梁的盛世,从此刻开始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