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遂的授意下,朔谷表面按兵不动,但探子暗中的消息往来却络绎不绝。
南图勒大军后退至仓城西南百里处的塞上原后,刘遂接到了一封意料之中的来信。
信被藏在乞丐讨饭的破碗内部,于四日前从仓城发出,历经波折才送到刘遂手中,信上只有一句话,“某欲与魏共襄盛举”,落款是一枚北图勒王印。
“你是锡善王的人?”刘遂踱步到装扮臣乞丐的信使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五分信,五分不信。
“是。”信使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图勒礼,“若殿下愿与我北图勒结盟,一起出兵夹击南图勒大军,待事成之后,我王愿将阳夏三州,完璧归赵。”
刘遂眸光闪了闪,“哦,锡善王倒是大方。”
“我王诚意十足,殿下尽可相信。”信使说道。
刘遂不置可否,反问面前跪着的人,“孤有一个问题,锡善王如何对收复南图勒一事胸有成竹?据孤所知,北图勒如今五汗并立,锡善王所据的领土,不过当初的两成,就凭这两成,便想让孤下注?”
信使似乎早就知道刘遂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不瞒殿下,我王所仰仗之兵力,确确不比从前,然我王身居王汗之位近二十年,乃北图勒正统,图勒百姓心中自有分明,再则,南图勒燕祁王骤然身陨,南图勒正是军心大乱之际,原先的两成胜算,便能涨至六成。”
“也就是说,信使也认为你们锡善王还有四成的可能会失败喽。”刘遂故意如此说道。
信使倏忽抬头,“若我王有十成胜算,今日臣下便不会出现在殿下面前,正是因为需要殿下补足剩下的四成,臣才来到此处,余下的四成,殿下给了,那么让阳夏三州重回中原辖境的功劳,便会落到殿下身上,这样一来,你我双方,皆大欢喜,不是吗?”
刘遂笑了笑,“你所言不错,听上去,结盟出兵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可是信使忘记了一点,”刘遂顿了顿,在信使疑惑的目光中继续说道,“孤的堂弟,承平侯刘元嘉,已和亲南图勒,如今大魏与南图勒算是姻亲,天下皆知你们南北图勒势同水火,若孤同你们结盟,岂不是背弃姻亲,陷大魏于不义?”
刘遂的话并未让信使知难而退,相反,刘遂的这一番说辞令他暗自松了口气,不过他还是狡辩道,“可燕祁王中止了大婚,承平侯还不能算是南图勒的王后。”
“然诏书已下,这份婚约早已昭告天下,燕祁王只是中止了婚约,并未悔婚,何况孤怎么记得,是你们北图勒兵临凉城,燕祁王才不得不在大婚之日领兵出征的,要论起来,这场大婚未能如期完成,你们北图勒才是,‘功不可没’。”刘遂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信使依旧从容不迫地目视刘遂,“长生天仁爱,或许是觉得燕祁王不堪为君侯良配,不配为大魏盟友,这才冥冥之中安排我北图勒出兵,拨乱反正呢?”
“那信使觉得,什么才是正?”刘遂问。
“殿下助我王一统图勒,我王当送回承平侯,且以阳夏三州、黄金十万两、铁矿十万斤、良驹五千匹为嫁妆,将幼妹思慕公主嫁与乾武陛下为妃,殿下以为,此可算为正?”信使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
然,刘遂的兴趣须臾之间一闪而逝。
“锡善王的条件很诱人,可我大魏向来重义,既与南图勒结盟在先,便不会存琵琶别抱之心,”话已至此,刘遂的意思已经十分明了。
信使急忙开口,以期望刘遂改变主意,“难道殿下要承平侯为那燕祁王守寡,终老图勒?”
“元嘉从小受魏礼之教,孤相信他会明白,也会理解,更会认同。”刘遂抬了抬手,“罗英。”
“臣在。”
刘遂背过身去,淡淡吩咐,“带下去吧。”
“殿下!”使臣妄图挣扎,立刻被罗英亲手制住,“殿下,如此大好时机,怎可放过?殿下三思!”
“殿下,此人如何处置,可要杀?”罗英问。
刘遂摆手,“送给南图勒吧。”
“是。”
使臣还想叫嚣什么,被罗英的人迅速堵上嘴拖了出去。
屋内就剩下了刘遂和罗英二人,罗英欲言又止。
“你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刘遂问。
罗英沉默不语。
刘遂转过身,突兀地说了一句话,“罗英,日后多长几个心眼。”
“啊?”
“领兵打仗,你在行,可你对面的南图勒的燕祁王,不仅仅只会领兵打仗。”
罗英越听越糊涂,“请殿下明示。”
“你为何肯定那个使臣就是锡善派来的?就因为他自称是锡善的使臣?”刘遂问完随手指了指案几上的堪舆图,“你好好看看,从仓城出发到朔谷,还要避开南图勒的耳目,到底需要多久……”
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上还悬着一轮落日,天上却忽然飘了雪。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在夕阳的映照下成了黄色,跟天上下沙子似的。
晴空落雪,妖异之兆。
刘元乔披着一身曳地的斗篷,站在营帐前听往来巡逻的士兵们猜测怪异天象的背后缘由。
有说,长生天哀痛燕祁王骤然身陨,这才以晴空落雪示警,也有说,燕祁王并非中箭身亡,他之死另有隐情。
猜来猜去,都离不开燕祁的身亡。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军营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只有在八两的眼中,这场雪才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雪,它刚刚睡醒,精神抖擞地摇着尾巴在雪地里打滚。
刘元乔漫不经心地在帐前驻足,许久之后,巴彦的身影出现了,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士兵,士兵的手上捧了东西。
刘元乔转身钻进营帐,巴彦指挥两名士兵将东西放在下,就勒令他们离开。
八两在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转头发现刘元乔进了营帐,它前腿在地上刨了刨,抖落了一身的雪水,也跟着钻了进去。
“左大将考虑好了?刘元乔拿起盥具上搭着的棉布给八两擦身体,擦完身体又擦四只爪子,等她做完了这些,也没听到巴彦开口回答。
“没考虑好,左大将来做什么?”刘元乔将帕子扔进盥具里,“咚”的一声,溅起了一溜水花。
巴彦瞅着刘元乔的动作,喉咙上下动了动。
“臣来给君侯送丧服。”巴彦拱手说道。
刘元乔翻了翻案几上那一沓衣裳,“这是谁的意思?谁要吾给燕祁披麻戴孝?”
“明日王汗中箭身亡的消息便会被正式昭告天下,”巴彦维持着拱手的姿势,“请君侯莫要为难臣。”
“行,”刘元乔面色平静地笑了笑,“需要吾做什么?只是穿上这一身衣服?”
巴彦欲言又止,显然不止这一个要求。
“都能让吾给他披麻戴孝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刘元乔故意做出思索的神色,继而“恍然大悟”道,“哦,难不成还需要吾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最好悲痛欲绝撕心裂肺?”
巴彦听出了刘元乔话中的愠怒之意,吞吞吐吐地问道,“君侯能哭得出来吗?”
刘元乔冷笑,“看吾的心情。”
巴彦:“……”
刘元乔拎起丧服的一角,当着巴彦的面披上了孝衣,“吾这样算不算给足了你们燕祁王脸面?”
巴彦:“……”
“来日到了九泉之下,若有机会再遇见,你们燕祁王不给吾赔礼认错,可说不过去。”
巴彦:“……”
营帐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只听刘元乔说道,“你可以滚了。”
巴彦如蒙大赦,立刻脚底抹油,跑了。
刘元乔身体里有一股火气在横冲直撞,她忍住掀翻案几的冲动,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要以大局为重”,等这件事结束,不,这事儿没完。
锡善制定了进攻南图勒的计划后,并没有一鼓作气,下令出兵,这几日反而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派出去查探的人终于带回了消息。
锡善听罢,急忙说,“快请左夫人!”
秦阿急匆匆而来,一入帐便问,“可是有消息了?”
锡善点头,又摇头。
秦阿早便猜到这一种可能,“四路都没有成功?”
“全部在接近朔谷郡的时候失去了踪迹,”锡善目露愠色,一拳砸在王座上,“竖子燕祁,死都死了,还要坏本王大计!”
“未必。”
“哦?夫人何处此言?”锡善问。
“虽然王汗派出的四路使臣皆落入了南图勒之手,但这个结果未必就对我们不利。”秦阿解释说,“王汗派出使臣前往朔谷,无非就是希望魏太子能够与我方结盟,共同出兵夹击南图勒大军,若魏太子同意结盟,我方平添几分胜算,若不同意,我方也没什么损失。”
“可现在使臣连朔谷都没能进得去。”
“没能进得去?”秦阿狡黠地反问锡善,“谁说的?”
“本王派出的探子回报说……”
秦阿打断了锡善,“南图勒是拦截了我们四路使臣,可难道我们只派出了四路吗?”
锡善一开始不甚明白秦阿的意思,思索过后,逐渐转圜过来,“夫人是说,我们可以让南图勒认为,我们不止派出了四路,有一路已经暗中潜进了朔谷?”
“正是。”
“一颗怀疑的种子埋下去,然后呢?”
“散布谣言,让南图勒认为,大魏已经与我方结盟,”秦阿提醒道,“王汗别忘了,大魏的承平侯如今正在军中,只要离间计成,燕祁的那些个手下杀了承平侯,大魏与南图勒的盟约必断,届时说不准双方都咽不下这口气,出兵进攻对方呢?到时局势一乱,我们不就能坐收渔利了吗?”
锡善欣赏的目光中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夫人果真聪慧,不知是何时想出的这个计策?着实令本王叹服。”
秦阿笑意盈盈地看着锡善,“秦阿这些浅薄见解,怎当的起王汗一句‘叹服’。”
锡善摇了摇头,“夫人可比本王帐下那些个人要有智慧得多,说起来本王想起一事,一直十分好奇。”
“何事?”
“那燕祁,究竟是苏莱曼的遗腹子,还是济曼的种?”
秦阿顿觉不妙,她的献计竟惹锡善忌惮,锡善这般问她,是在怀疑她当年也是用了类似的手段,令济曼怀疑燕祁的血脉。
锡善饶有兴致地看着秦阿,等着看她会怎样回答自己的问题。
秦阿稳住心神,回道,“燕祁究竟是谁之子,妾不敢置喙,不过自燕祁登位以来,起用了大部分曾被济曼放逐的苏莱曼遗臣,苏莱曼的同胞兄弟,如今南图勒的日逐王更是对燕祁俯首称臣,助他革新图勒四角军制。”
锡善收敛了眸光,“那么本王应该庆幸燕祁已经中箭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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