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在日曜城西南七十里外一处湿润的河谷内。
燕祁此行只带了三百精骑,行进速度很快,到达牧场的时候,牧民们还在搭建营帐。
“孤臣,你带他们去搭把手。”燕祁吩咐完孤臣,便回到马车内查看刘元乔的情况。
七十里的路程,中途片刻都未曾停歇过,刘元乔咬牙骑完了六十五里,在马上颠簸的头晕脑胀,最后五里实在撑不住,换乘了马车。
春芜下车帮忙去了,马车内只有刘元乔一人。
燕祁钻进马车内,发现刘元乔正趴在马车窗上吹风。
“好些了吗?”燕祁问道。
“嗯,”刘元乔指着牧场内那些才搭建了一半的营帐,好奇地问,“牧民们平时不住在这里吗?怎么才开始搭建营帐?”
天气越来越热,衣裳越穿越薄,刘元乔没穿披风,此刻她上半身歪斜着趴在窗边,腰身拉长,显得更加纤细。
不堪一握。
不知怎的,燕祁想到了这个词。
刘元乔许久听不到回答,回头看了燕祁一眼,“嗯?王汗也不知道吗?”
燕祁神态自若地将目光移开,将位置从刘元乔的对面换到她身侧,回答道,“他们昨日才回到这里。”
“回到这里?”刘元乔抓住燕祁话中的重点,“他们并非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吗?”
“嗯,”燕祁点头,“冬夏牧场不同,牧民们会在秋末冬初时迁往温暖的高山牧场,在夏季时回到湿润的河谷,年年都是如此。”
“年年都是如此,不嫌麻烦吗?”刘元乔问。
燕祁靠在窗边,目光落在不远处凌乱的营地中,说道,“图勒百姓逐水草而居,哪里水草丰茂适合牲畜生长,便会迁往哪里,这是图勒百姓所习惯的生活,正如君侯生长在大魏,习惯了安土重迁的生活一样。”
燕祁今日没带鹰顶金冠,而是用一根狼纹金簪在头顶松松挽了一个马尾,身上也未着图勒王的袍服,而是着了一件同直裾有些相似的劲装,两只窄袖用臂缚束着。这一身装扮既非大魏的风格,也非图勒的风格,放眼图勒,恐怕也只有燕祁会这样穿。
刘元乔想起燕祁虽不是生在大魏,却也算长在大魏的,她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那王汗呢?是喜欢大魏那种安土重迁的日子,还是习惯图勒逐水草而居的生活?”
日光倾泻而下,忽然有一缕穿过车窗,横亘在二人之间,如一道刺眼的光幕,很是晃眼。
刘元乔被光刺得眯了眯眼睛,她看不清燕祁的神色。
燕祁倒是不怕光晃眼,顺着这道光看向了天边金日。
“逐水草而居的是百姓,除非自己想离开,否则图勒的王汗一年四季都可以待在王庭之中。”
刘元乔还在等着燕祁接下来的话,可燕祁说完这一句后,便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这就算完了?
这时,春芜拎着一只水囊兴冲冲地走来,发现自家翁主正和燕祁王一左一右靠在马车窗边看风景,她停下脚步,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扰,燕祁眼力好,一下子便看到了她。
“你的婢女回来了。”燕祁说道,“本王下去看看他们搭建营帐,君侯若还觉得不舒服,便在马车中休息,有什么事让你的婢女去前面说一声。”
燕祁下了马车,路过春芜身边时,略停了停,“去照顾你家君侯吧。”
春芜微微颔首,待燕祁走后,她走到车窗下晃了晃手中的水囊,“君侯,婢子问人要来一袋水,君侯要喝吗?”
不远处的营地中,燕祁融入了搭建营帐的队伍。
刘元乔忽然觉得马车上无趣得很。她从马车中钻出,开口道,“过来替吾绑一绑衣袖。”
因早便想好了要骑马,故而刘元乔今日穿了窄袖的直裾。窄袖无法像大袖那般用丝帛束在身后,春芜只能将刘元乔的两只袖子卷至上臂,然后回到马车中翻找出两条束发的发带,在袖子的翻卷处绑上几道,好让袖子不会轻易落下。
刘元乔伸展胳膊试了下,绑带松紧的程度正正好,不会妨碍动作,也不会因为动作的幅度一大,就掉下来。
方往前走了几步,刘元乔就听到腰间传来玉佩相撞击的声音,差点忘了腰上还挂着玉佩。她单手解下腰间所有的配饰丢给春芜,“吾去前面看看,你在此处也好,想跟来也罢,那水你留着自己喝吧。”
“哎君侯……”春芜急忙将刘元乔解下的配饰放回马车,然后抬步跟了上去。
燕祁刚帮一名士兵立好营帐的竖梁,转头就看到了刘元乔。
打扮还是那身打扮,只是有些地方变得同来是不太一样。
“君侯不是在马车中歇着?”燕祁同孤臣一起架起另一根木梁,方便打桩的士兵能够将木梁打入地下。
刘元乔假意揉了揉自己的肩部,“歇够了,下来走走,王汗继续忙,吾随意看看。”
燕祁也不揭穿她,“也罢,君侯自己小心。”
刘元乔一溜烟混入了人群中。
搭好这一个帐篷,太阳已经快要下山,燕祁拍拍身上的尘土,环顾四周开始寻找刘元乔的身影。
“王汗在寻君侯吗?”孤臣问。
燕祁从腰间掏出干活时摘下的狼骨扳指重新戴上,“他离开许久,也不知在营地哪一处,你在此处,本王去找找。”
“是。”
燕祁找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在营地西北角找到了刘元乔。
刘元乔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牧民家的小孩。
“咳咳。”燕祁假意咳嗽两声,刘元乔果然转头看了过来,手中还托着一只灰色的奶狗。
小孩子不认得燕祁,只以为他是新搬来的邻居,悄悄对刘元乔说,“阿哥,那个阿哥在看你。”
嗯,她看到了。
刘元乔将手中的小狗还给他的小主人,走到燕祁身边低声问道,“王汗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你人,怕你不认得路,出来寻一寻。”燕祁说,“看你倒有些乐不思蜀,打算何时回?”
“这就回,这就回。”刘元乔转身时,目光忍不住在小狗身上停留了一瞬,被燕祁敏锐地捕捉到。
“你喜欢那只狗?如果……”燕祁还未说完,刘元乔福至心灵地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连连摆手,“不不不,就是好奇。”
那只狗是它的小主人在下山途中救的,小孩子宝贝得不得了,她都这么大了,不能夺人所爱的道理,她还是明了的。
“好奇什么?”谁知燕祁不依不饶。
“好奇……好奇,好奇那只狗怎么长得跟狼似的。”刘元乔开始瞎说八道。
谁知燕祁认真地盯着狗看了看,“沃山犬的后代,长得像狼并不稀奇。”
刘元乔孤陋寡闻了,“什么是沃山犬?”
燕祁转身往回走,“狼与犬□□生下的品种。”
刘元乔的好奇心被勾上来,她追着燕祁的脚步回营地,一路上问了许多有关沃山犬的问题,燕祁不厌其烦地全部回答了她。
夕阳落得极为迅速,回到营帐时,天已经黑透了。
刘元乔同燕祁在一处草草用了晚膳,便回自己的营帐歇着去了。
舟车劳顿了一天,加之后来又帮牧民们搭营帐,刘元乔疲惫得很,头一沾到床榻便睡了过去。
梦里,她回到了荥阳王府西泠台,秋芃给她端上了一盘她最喜欢的酥果,正要吃,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灰色的身影,将酥果撞到在地。
刘元乔气急,正要命人捉住撞翻酥果的罪魁祸首,那灰影缓缓转身,她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刘元乔从梦中惊醒。
黑暗中隐约传来什么声响,她侧耳倾听,仿佛是什么动物的叫声,“呜嗷……呜……”
奇怪,营帐中怎么会有动物?
刘元乔掀开薄毯,赤脚踏在地上。地上铺了地毯,踩上去并不觉得凉。
她摸索着走到烛台前,用火折点燃了蜡烛。
这里不是王庭,也不是日曜宫,不会备着许多的油灯和蜡烛,这一支是她营帐中仅有的一支,还是是燕祁特意命人送来的。
借着蜡烛微弱的光,刘元乔循着声音寻找。
终于,她在营帐的角落处找到一只灰色的小东西,小东西合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呜呜嗷”的声音。
尖耳灰毛,刘元乔想起了牧民家小孩的沃山犬。
这一只远比她傍晚见到的那一只大得多,显然并不是那一只,可是这么大一只是怎么进来的?
很快刘元乔就发现小东西背后的那一块营帐破了一个洞。
“你把我的营帐啃坏了,为什么进来?是饿了吗?”刘元乔抱起它,然后举着蜡烛凑近小洞,想着该用什么暂时填一下。
看了看着,她觉察出了不对劲之处。
这洞的边缘切割得如此整齐,并不像是动物会咬出来的!
难道是有人割破了她的营帐,然后将怀里这个东西放了进来?
可是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突然,营帐外传来一声遥远又清晰的嘶吼,“嗷呜——”
听见叫声,她怀中的小东西猛地睁开了双眼。
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如鬼火一般幽冷。
一个惊骇的想法出现在刘元乔的脑中。
尖耳、灰毛、绿眼……
她怀中的不是沃山犬,而极有可能是一只,狼!
早在第一声狼啸响起时,燕祁便醒了。醒来后她立刻出帐,命守帐的士兵用号角唤醒了整片营地。
在草原上,狼与人共存,平日中井水不犯河水,若非特殊情形,狼绝不会跑到人生活的地域。
“嗷呜——”
又是一声狼啸传来。
这一声比方才那一声听着近了不少。
这意味着有一群狼正在快速接近营地。
“怎么会有狼?”燕祁厉声问道。
士兵们纷纷跪倒在地,他们知晓狼闯进人居之地,必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然而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真的不知道。
“臣下不知!请王汗恕罪!”
“不知?!”燕祁头一回明着发了火,“那还不赶紧去查!”
“嗷呜——”
又是一声狼啸。
可这一声听着比之前的都要稚嫩,也比之前的更近,近到似乎就在他们身边。
“王汗,好像……是君侯那边。”孤臣说。
“孤臣,安排下去,在营帐周围燃火墙,令所有人做好戒严!”燕祁看了看黑暗中的山崖,“狼群随时可能进来。”
“王汗那你……”
“本王去君侯那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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